第66章 我不会令你为难的,就让……
光熹微。
风临渊睁开双目, 怀中的花羡鱼犹睡得香甜,他心翼翼地起身。
窗外枝头鸟雀啾啾叫个不停,风临渊挥出一道掌风, 将它们都驱散,自己在桌前坐下,倒了杯隔夜的凉茶,缓缓饮下。
桌上摆着字帖, 是花羡鱼平时没事干用来临摹的。
风临渊翻了翻字帖,字帖的下方压着一张纸, 上头零星地写着几个字。风临渊拿起一看, 低声念道:“神王宗,白若轩,生来无心……”
光是这简单的三个词组,已然让他明白了什么。
风临渊行至床畔,为花羡鱼掖了掖被子,分出一缕神识, 纳入花羡鱼腕间所套的黄金手镯里, 然后悄无声息地开屋门。
梓月进来伺候花羡鱼起床时,花羡鱼伸着懒腰问:“风临渊呢?”
“仙君一早已离开。”
“我问你啊,昨夜我召阿渊侍寝了吗?”学琴到侍寝的那段记忆莫名缺失, 花羡鱼死活都想不起来。
梓月摇摇头,顿了顿, 道:“昨夜您与仙君学琴到半夜, 何需多此一举。”
“还真的是弹着弹着, 就弹到了芙蓉帐中。”花羡鱼捂脸,自觉无颜见人。她发誓,昨夜缠着风临渊学琴, 起初的目的,真的是学琴那么单纯!
“女君,护教长老求见。”婢女来报。
“你让他等等,我穿衣服。”花羡鱼听君少疾来找麻烦,一下子跳了起来。
在梓月的帮助下,两人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裙。
君少疾站在殿前,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花羡鱼穿了件水红色的长裙,眉目间粉黛未施,自呈一副慵懒之态。
花羡鱼没睡够的模样,揉了揉眼睛:“你找我啊。”
“女君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花羡鱼看向梓月,梓月拿出本本,翻到今日,回道:“女君,您答应过护教长老,今日去观看新战傀。”
君少疾从未停止过炼制战傀。战傀是活人炼制的,多是捉回来的俘虏,或是大光明宫内的叛徒。战傀生前就是修炼之人,成为战傀后,反而无需受灵力耗竭的桎梏,是真正的大杀器。大光明宫无人能挡,靠得就是这些战傀。
花羡鱼试图废除过战傀制度,被君少疾驳回,只好作罢。
“走吧。”花羡鱼兴致缺缺地道。
不知道这些活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君少疾一直热衷于向她展示自己的作品,花羡鱼都从1.0版看到了10.0版,除了更能,没什么新意。
出门前,她用力地嗅了下君少疾身上的味道,了个两个喷嚏。
“你好香,香得我嗅觉都快失灵了。”
“你不会拿香粉把自己腌制了一遍吧?”
“三八,我发现你近日很不正常,你是不是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
君少疾平静地微笑:“女君多虑,我很好。”
*
花羡鱼直到晚上才回来。
都怪君少疾,非拉着她去刚下来的出云城开庆功宴。出云城是仙域通往魔域的地段,出云城一丢,魔域就可长驱直入,直接进仙域。席间,群魔豪情万丈,扬言要在半年内,让仙域对魔域俯首称臣。
花羡鱼还是老样子,身为吉祥物,全程保持着面无表情,聆听着他们的豪言壮语。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君少疾拉着花羡鱼,蹭地飞到云端,指着万里江山,这些将来都是她的。
“这里,女君可以用来种花。”
“这里,女君可以用来养鱼。”
“这里,为女君建一所行宫,用来避暑。”
“终有一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只属于女君。”
花羡鱼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明知道她恐高,他在为她描绘未来时,她只顾着尖叫了,并且不忘狠掐他腰间皮肉。
君少疾笑得不知道多开心,花羡鱼真想一脚将他踢下云端。
妄想症是病,要治。
花羡鱼一脸疲惫地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气,刚踏入寝殿内,赫然见风临渊披着件薄纱寝衣坐在床畔。
“你在这里做什么?”
“侍寝。”
花羡鱼摆摆手:“今日不用侍寝,你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她扑到榻上,倒头就睡。
风临渊为她盖好被子,收回附在她身上的那缕神识。
床头一盏灯,橘黄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着她熟睡的眉眼。
风临渊垂首,吻了吻她的眉心,带着那缕神识离开。
菩提藏在殿外的草丛里,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君少疾藏匿战傀的地方——死灵窟。
密密麻麻的人影填满死灵窟,如同烧制的陶俑,只待君少疾一声令下,这些战傀就会复活,听从君少疾的吩咐,举起手里的屠刀。
万毒门曾以傀儡虫种入死尸的脑子,想要与君少疾的战傀一争高低,却以失败告终。因为,君少疾的战傀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生前有的是叱咤风云的剑修,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医修,有的是琴声能杀人的乐修。他们所擅长的,将都会成为他们屠戮的武器。
菩提仰头询问:“龙君算如何处置?”
风临渊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眼底映着战傀,沉默以对。
菩提叹道:“这么多战傀,都是为杀戮而生,放出去,世间将会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君少疾疯疯癫癫,难保将来不会对人间开战。”
“烧了。”半晌,风临渊的声音回荡在这森冷的死灵窟内。
这个答案不出菩提所料。龙君自幼生长于神剑宗,早已洗去骨子里的残暴,他是人人忌惮的龙君,亦是人人敬仰的仙君。
菩提早有准备,拿出储物袋,里面攒了好些陈年老酒。两人拍开酒封,一壶酒刚淋下去,身后陡然响起君少疾的声音:“阿鱼,看到了吗?风临渊才是那只真正的内鬼。”
凌空撕开一道口子,君少疾与花羡鱼二人从那道裂口中走了出来。
菩提大吃一惊,手里的酒坛没抓住,滚了出去,酒液泼了一地。
整个死灵窟都弥漫着酒香。
风临渊慢慢地转过身来,对上花羡鱼漆黑的瞳孔。花羡鱼还穿着睡前那套衣裙,未施粉黛,未簪宝石,只简简单单挽了发髻,显然是匆匆被人拽起,赶到此地。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酒坛,声音干涩:“你真的是仙门的内应?”
“鱼鱼,你听我解释。”
“你以为阿鱼会给你机会狡辩?”君少疾唇边扬起残忍的弧度,“风临渊,我早已警告过你,不要做第二个花斑。”
身侧的花羡鱼如遭重击。
君少疾突然提起花斑,那段残酷的记忆再次浮现眼前,叫做花斑的猫妖,硬生生地在花羡鱼的回忆里,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花羡鱼的脸色白得像雪,扭过脑袋,连风临渊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阿虞主人,龙君不是猫妖花斑,他没有恢复记忆,没有背叛你,你要相信龙君,他不会害你的。”菩提大叫起来。
君少疾手中的银月飞刀铮然射出,向着菩提而去。风临渊眼疾手快,截住飞刀,一手拎起菩提,向着头顶的裂缝扔出去:“快走。”
君少疾取出一枚玉符,徒手捏碎,填满死灵窟的战傀,全部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祭出法器攻向风临渊。
君少疾扯住失神的花羡鱼,掠向洞外。
双脚踩到实地,花羡鱼骤然清醒,并指在空中一划,魔刀鬼祭凭空出现在她的手里。
君少疾拦在她跟前,沉着脸问:“你做什么?”
花羡鱼收拢五指,手腕微抖。
君少疾轻笑:“你要救他?”
“我想听他的解释。”
“好啊,那你就去救他。阿鱼,我知道,你暗中收买了不少人,如今有了与我分庭抗礼的底气,不妨把你的底牌都亮出来,我们来赌一赌,今日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
“还是你宁愿牺牲掉所有人,只为保全一个风临渊?”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花羡鱼举起鬼祭:“我不会牺牲任何人。”
“就凭你自己?”君少疾露出轻蔑的目光,“你倒是很听他的话,做回女君却不肯再修回魔道。你可知,由魔入道,重头修炼,现在的你连青鸾都不过。”
君少疾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冲出死灵窟,那人浑身染血,白衣已成了红衣,衣摆滴滴答答淌着血,手中擎着不知从哪个战傀手里夺来的剑,眨眼间就杀到花羡鱼的跟前。
浓烈的腥气,混合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扑面而来,花羡鱼满目所见都是血色,慌乱中瞥见风临渊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已被淋漓血色染得一片赤红,在他冲过来的瞬间,下意识挥出手里的鬼祭,挡了一下。
风临渊想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往回缩了一缩,只凌厉地瞪了他二人一眼,改了方向,往山道上奔去。
潮水般的战傀跟随他身后,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你见到了,你想救他,他却想杀你。”君少疾冷笑,“今日若放虎归山,将来整个大光明宫都会被他夷为平地。”
君少疾的话叫花羡鱼心头一阵冰凉,险些没握住手里的鬼祭。
“亲手杀了他吧,你们之间本是宿敌,不是你死,就是他亡。”君少疾迎向刺目的日光,眯了眯眼睛,“你若真如此喜欢他,我将他制成战傀,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一个人的奴隶,再也不会背叛你。”
山风送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花羡鱼心惊肉跳,握住鬼祭,朝着风临渊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君少疾的笑容僵在唇角,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风临渊逃亡的方向是摘星台。
战傀的可怕之处,不是这些人生前的修为难以匹敌,而是他们不知疲倦,不死不休。风临渊浑身灵力涌动,丹田内隐有枯竭之势,汗水和着血液淙淙流淌,浸湿重衣。
虎口处沁出血液,剑刃已卷,他索性扔了剑,徒手对战这些怪物。
将他们撕成碎片,唯有如此,他们才会停下战斗。
花羡鱼远远走来,停在凸出的青石上,与身侧的一棵青松并列而立。山风扬起她的裙袂,她站在清泠的月色里,面无表情地与他遥遥对视。
只一瞬的分神,就有一把刀捅进他的身体。
花羡鱼的眼神微微一变。
风临渊自知今日别带花羡鱼离开大光明宫,就是突出战傀的包围,都是天方夜谭。他步步后退,掠上不远处的摘星台,借着地形的优势,暂时逼退一波战傀。
花羡鱼跳下青石,穿过重重人影,走向摘星台。君少疾的话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如同魔咒,将花羡鱼的思绪搅得一团糟。
风临渊已退至摘星台的边缘,战傀似乎得了命令,尽皆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
花羡鱼缓缓走到风临渊身前,抬起双目。那青年浑身是血,已立在悬崖之巅,摇摇欲坠。
花羡鱼脑海中浮起许多往事,一幕幕,酸酸甜甜,诸多滋味,不由垂下刀尖,松了手中力道,脚步微动。
“你要想清楚,今日你一旦踏出这步,就再也回不了头。”君少疾的声音突然响起,提醒着她,“从此以后,你们就是一对亡命鸳鸯,被大光明宫和神剑宗为首的仙魔两道联手追杀,终日不得安宁。”
花羡鱼如梦初醒,猛地握紧了手里的刀。
“阿鱼,杀了他。”君少疾命令道。
风临渊看着花羡鱼手里的鬼祭,穷途末路,竟还能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抱歉,鱼鱼,我不能死在你手里。”
“亦无法亲手杀了你。”
“更不想你陪我做什么亡命鸳鸯。”
他轻挪着脚步,垂下沾染血珠的双手,温柔地冲她笑着:“我知道,以你的身份,以你的立场,你很难抉择。这个选择权就交到我手里吧,我不会令你为难的,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完,他纵身跳下身后的噬仙阵。血色的衣角勾勒着月光,在黑暗的深渊里一闪而逝,如同陨落天际的流星。
“阿渊!”花羡鱼目眦欲裂,扑向噬仙阵,未加思索,跟着风临渊跳了下去。
一根透明的丝线缠住她的腰身,绕过几圈,将她拽了回来,而她手里的鬼祭却跟着风临渊一起葬身噬仙阵。
“有没有受伤?”君少疾抱住花羡鱼,掠回摘星台,焦急地探查着她的身体。掰过她的脸时,却发现那姑娘已是泪流满面。
君少疾呆了呆。
花羡鱼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痛哭出声。
君少疾的心仿佛被什么劈成了两半,绵绵密密的痛楚蔓延开来。
要是当初他坠下噬仙阵,也能得这一滴眼泪……
呵,他在想什么。
君少疾自嘲一笑。
花羡鱼哭够了,推开君少疾,满脸木然,向着摘星台的边缘走去。
君少疾没动,只盯着她的背影冷冷道:“你要殉情吗?”
“你若身死的话,所有人都会跟着陪葬。”他咬了咬牙,“就从梓月开始,接着是紫芙、闻柳……我会将他们千刀万剐,割下来的肉都拿去喂狗。”
花羡鱼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抬起手腕,抹去眼角的泪痕:“你放心好了,我还没那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