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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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静谧, 促织声声。

    武宁侯府四角各处的门都已下钥,沈猎懒得受门房值守的盘问刁难,照常还是从宅园后巷的杂物堆上□□进去。

    七夕柯家的席面结束于亥时, 城门上太后特意下过旨准许为各家车马在今夜留门, 不过各家也不会就此随意拖延怠慢,依旧是筵席一散,便纷纷拥拥地赶回城中。

    沈柯氏大抵是在沈猜那里吃了瘪, 离开时心情不愤,便借口醉酒难受,刻意催使自家车马在沈猎从桐园出来之前出发回城, 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一个人徒步从城郊走回去。

    这原本也没什么, 可惜他运气不好,恰逢七夕京都内外城都不曾宵禁,到了夜里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跑出来胡作非为。

    他刚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了城, 抬头便遇见了那伙常跟他过不去的地头蛇。

    这伙人里有几个是前两天才收了某位贵人的好处, 替他堵过沈猎的路。

    当时沈猎虽也挂了彩,但好歹是把人都揍趴下了, 此番狭路相逢, 那几只臭虫仗着人多有靠山,便对他又起了报复之心。

    京都城中鱼龙混杂, 混混无赖这等乌合之众多如牛毛, 拳脚相向对沈猎来就是家常便饭。

    今天是这伙叫青龙帮的,明天就又来一群猛虎派。

    所幸他早就把这种过街老鼠般欺辱的日子看淡了, 左右不管受再重的伤, 回到他那个破破烂烂的院子里, 也总有上好的金疮药、虎骨膏在等着。

    这回也是一样, 他从墙上踉踉跄跄地滚进沈家的宅内,带着满身的灰泥爬回院中。

    自己点了灯,挪开房间角落里那块松动的地砖,把藏在里面的瓶瓶罐罐翻出来,解开衣裳。

    那些个被沈柯氏叫过来的丫鬟婆子是来伺候照料他的,其实也都是装个样子,哪里稀得搭理他。

    这会儿功夫早已兀自睡得昏天地暗,即便是主子哪天横死外头,她们也得是最后知道的那几个。

    对着镜子,他的眉骨和嘴角都不同程度了泛起淤紫,轻轻按一下都疼得他倒抽冷气。

    眼角下那条细长的口子还在断断续续渗着血珠,只差毫厘他这只眼睛就废了。

    一晃神,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方才在柯家园子里遇到的那个姑娘。

    他知道她不愿理会易君彦,明白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尽其所能地与他避嫌。

    然而她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很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她为谁动怒,更别对着谁疾言厉色了。

    但在易君彦面前,她却是那样鲜活,嬉笑怒骂,再也不像个精致空洞的瓷娃娃。

    结果一背过身,扭过头,来到自己面前,她却又戴上了那副八面玲珑的面具。

    不止如此,他也察觉了,只要是在他跟前,她还会表现得格外心翼翼,一颦一笑都透着莫名其妙的讨好。

    就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沉睡的虎豹,时刻都为他苏醒之后所带来的的恐怖后果心惊肉跳,努力谨慎地维持彼此之间的界限。

    微弱的灯光在他的瞳孔里跳动,把他原本在黑暗中黯淡下来的瞳色衬得越发明浅透亮,如同野兽虎视眈眈的竖瞳。

    非人常有,像个异类。

    异类……

    对,就是异类。

    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把他当异类!

    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可恶,明明从未将他视为寻常,却还要矫揉做作地假装!

    骗子!虚伪!

    “咣当——”

    他猛然扬手,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嚯一下尽数扫落。

    脆弱的陶瓷与坚硬粗糙的地砖互相碰撞,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利刺耳的破碎声响。

    浓郁的药酒味儿挥发出来,在地上混成一滩浑浊不堪的污渍。

    脑海里却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像是无处不在的阳光,他越排斥,就越是温暖越是明亮。

    而他就像个快要冻死在漫天冰雪里的人,控制不住地想要朝她靠近。

    他疯魔般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满地的残渣,锋利的陶瓷碎片将他的手指剌出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伤口,被上面沾着的药酒不断刺激,火辣辣地刺痛着,却依然无法令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在暗处冷得太久的人,怎能不渴望阳光?

    哪怕这温暖背后其实是冰冷的荆棘,是毁灭的火海,他也甘愿一头扎进去。

    ……

    此夜,同样夜深未眠的还有宁国公府。

    府中正房的厅堂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主子的心腹,便只剩下康和郡主母子俩。

    时间随着堂屋角落里的滴漏一点一滴地逝去,康和郡主坐在大屋的长炕上,背倚鹅绒软面大迎枕,保养精细的纤纤玉指染了鲜红蔻丹,一下一下地点在那张金丝紫檀雕花几上。

    “母亲!”跪在地上的易君彦激动地磕了个头,“儿子这辈子都没求过您什么,向来都是您和父亲什么儿子就去做什么,从未有过半点违背,唯独在这件事上,儿子想求您让儿子自己做一次主吧!儿子真的不愿娶那周家姑娘!”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听凭儿女自己做主的?何况芸儿是那般温良贤淑,家世虽不是顶尖,却也是咱们华都城的名门世家,怎么就配不得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公爷了!”

    康和郡主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道,“我却不知孟家那南蛮来的丫头究竟有什么好,南太夫人夸她,你姐姐夸她,各家夫人姐都喜欢她,连你这个自什么环肥燕瘦没见识过的,也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似的。区区一个南疆土司的外孙女,父母连爵位的边儿都摸不上,就这么值得你们眼珠子似的护着?!”

    “周家姑娘是否温良贤淑我不知道,但母亲你是知道的,阿姐的性情又与母亲你像了六分,连她都将阿宝视如亲生姐妹般爱护亲近,又怎知母亲在了解阿宝之后不会如此?”

    易君彦急切地用力一拱手,据理力争,“英雄莫问出处,若以出身家世论成败论高低,那我朝高祖在争得天下之前不也只是个街头混混,那为何最后偏偏是高祖爷从各路豪杰中杀出一条血路、一统江山了呢!”

    康和郡主冷笑不已,“高祖当年若无沈天星与我易家先祖帮衬,你以为他就能坐稳这个江山?不沈家,单论咱们易家,在这华都府落户的年限可远比他宋氏天家还要早上几百年呢!”

    “母亲自己也姓宋,还望母亲慎言!”易君彦非常不喜欢母亲这种口气。

    转念忽觉自己受了那丫头的影响太深,竟也这般风声鹤唳起来,却不知是幸与不幸。

    他不由舒了口气,凝神又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心中有大事,万般筹谋不过为此,但母亲口中的所谓区区南疆土司,却是手握五万铁甲象兵,权势财力可撼动南疆瑶、阳二州的柔夷莫府!

    “而今孟岸大人又被远调北境,掌三十万边军,收一方之安宁,这难道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世家、爵位来得更为实际么!”

    “我姓宋又如何,到底不是同支同系,他们宋家的人何尝将我和你外祖当做一家人看待!在他们眼里,我黎王府不过就是趋炎附势,妄攀高枝的人尔尔,何尝正眼看过我们一眼!”康和郡主轻蔑地笑着,目光冷而凶狠,“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让你与周家联姻?”

    易君彦心里知晓,但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驳斥。

    康和郡主耐着性子与儿子分析道:“是,周家而今是有些落了,但他们如今背后所倚仗的却是太后,是柯家。你柔夷莫府的财力权势能够撼动瑶阳,那么柯家呢?以柯家如今的财力、权势,是柔夷莫府能比的么?”

    顿了顿又听她道,“即便孟岸手握三十万大军,可你又怎知,那三十万边军尽数皆为武宁侯府一手培养操练,姓沈不姓孟!之所以不是他们沈家人前往戍边,还不是因为沈侯爷自己身子不济,前头两个儿子又都已战死,剩下那个抛开血统不论,也是年纪担不起重任罢了!这么一算,他孟岸现在即使有再大权力,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易君彦待要话,却被正饮茶的康和郡主又一次抬手拦住。

    “更何况,自太后还政于圣上以来,那病歪歪的断袖皇帝就一直对咱们这些勋爵人家抱有敌意,沈家不,端看裁撤女爵令时有多少勋爵被贬为庶人、赶尽杀绝,还有孟家,若非孟岸是皇帝要用之人,只怕女爵令裁撤之时就是他家被削爵贬黜之日!儿啊,为娘这么,你可明白了?”

    “…母亲的意思是,当今像我们这样的勋戚公府,除了投诚圣上,为圣上效力之外,便只有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方才是长存之计?”

    易君彦已然明了了母亲的思路,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可若要与柯家结盟,就非要令我牺牲婚姻大事才行么?华都城中那么多的世家名门,咱们就非得和个商贾出身的柯家联盟么?”

    康和郡主气结,语塞之际,脑中忽然闪过另一种思绪,“你这是何意?”

    易君彦缓缓答:“太后与圣上争权屡屡败落于下风,关键的症结就在此处。柯氏出身卑微,行事常是拘泥节而忘乎大义,虽有财权也不过是靠着太后是天子生母罢了,正如筑于沙子上的高楼大厦,再如何雄伟壮丽,风一吹便立时倾颓覆灭,根本不堪成事。”

    康和郡主一挑眉,“柯家揽天下之财,富可敌国,岂能如此比喻?”

    易君彦膝行上前,抢着又道,“那又怎样,只要太后一过身,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圣上想要收归国库还不就是随便一句话,一个由头的事?”

    康和郡主:“……”

    易君彦见她已然快要被自己糊弄过去,连忙假意道,“请母亲三思,周家这门亲事究竟是好是坏,确实有待考量。待明年春闱,若儿子有幸高中,届时又会有多少名门世家能因此高看儿子一眼,等到那时才来议亲,未尝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