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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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黛认得这个宋祈身边的内侍官, 他是宋祈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被太后委派到宋祈身边伺候的,也算是御前一等一的老人儿了。

    他踩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出现,必然不会是巧合。

    ……

    “其实这回就算不是我, 这园子里也自会有人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报上去。”

    沈猜坐在清黛的对面, 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暖玉棋子研究眼前的棋局,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彼时,庄妈妈正领着大几个丫鬟们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包行李的包行李, 点箱笼的点箱笼,忙得不亦乐乎,又不自觉地透露出雀跃和松快。

    这是她们在柯家桐园呆的最后半天, 等了晚上便已然能够回到本家,彻底告别了这些与客居于此、风波不断的日子。

    这飞鱼川下上至清黛, 下至几个丫鬟心里,难免都是一副如蒙大赦的喜态。

    “今上仁德,爱民如子, 竟肯替我这么个无功无名的女子出头申冤、还以清白, 我自感恩戴德,来日回了城, 我定亲往宫中谢恩。”清黛面露崇敬, 语意温良。

    “昨儿我到宫里的时候,圣上嘱咐过我, 不必让你费力跑一趟, 何况他帮你也是为了……”

    沈猜下棋下入了迷,棋子落定的那一刻险些把失言, 连忙一改口径, “也罢, 我作甚要那些乌七八糟给你听, 还不如,那天夏公公把周芸带走之后的事儿呢。”

    清黛识趣儿地装着在钻研棋局,不曾多问,只听她继续往下。

    “圣上虽已下令压制流言,但朝中各家多多少少也都听到了风声,原先和周家交好的那些人此时躲他们像躲瘟神,他们奔走无门,请罪奏疏上了一道又一道,圣上都不批不发,搁置一旁。他们家唯一能在御前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周阁老了,可连你我都知道,周阁老那身子骨能撑到今冬就属奇迹了,这节骨眼上,想必他们也不敢往他跟前招晦气。”

    清黛低眸沉静道:“周阁老自康宗晚年入仕,如今已是四朝元老,不管是圣上还是太后娘娘,最终都还是要顾惜他的脸面的,想来对芸姐姐也不会罚得太重。”

    “我也不知这算重还是不重。”沈猜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新年大朝会时,西凉使者曾表露过想与我朝和亲之意,被圣上和太后以我朝没有适龄的公主王亲婉拒了。直到几日前,西凉又遣使者向我朝商议和亲,索要金银。”

    西凉与大乾隔着西洲大漠,依凭地利,不驯已久,经常假扮沙匪为祸大乾西塞。

    而今多半是看大乾还未从和北羌十三年的鏖战中喘息过来,妄图趁火劫,狮子大开口。

    “但我朝确也没有公主可以许嫁,他们想要联姻的话,岂非只能把自己的王女嫁过来了?”清黛有些困惑。

    沈猜嗤笑:“西凉国主哪里舍得用自己的掌上明珠来跟我们做交易?他们是来给他们国主提亲的。”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西凉国主和我外翁年岁相仿,而我外翁…也已年逾六十了呀。”清黛惊得抬起眼。

    沈猜耸了耸肩,落子道:“是啊,但现在的大乾确实元气不足,不宜再与周边国邦交恶,和亲已然是最划算的选择了。依循旧例,若天子不愿自己的手足骨肉远嫁或没有适当人选的话,是可以从宗亲之中挑选合适的女子加以册封送嫁。但是……圣上的意思是会服太后娘娘收周芸为义女,册为公主,和亲西凉。一旦太后点头,这事还得办的越快越好,免得周阁老哪天一过身,便不得不耽搁了。”

    清黛沉默了。

    宋祈这一招,一石多鸟。既能稳住西凉,又能关照到周阁老这样元老重臣的老脸儿,还能安抚到他委以重任的孟岸,让太后党挑不出错。

    太后义女这个名号固然动听,却是要把周芸这朵自幼娇生惯养的花儿,从她赖以生存的土壤连根拔起,一辈子埋进荒芜酷热的大漠,从此天涯永隔,自生自灭。

    更何况,她还是担着那样臭名昭著的名声出嫁,周氏一门但凡脑子没坏,都不敢把这事当作荣耀,抬不起头的同时也只能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地沉寂下去,再别妄想兴风作浪。

    连今日这桐园里所有外家女子可以收拾东西各回各家,也是宋祈拿周芸干出来的这些破事借题发挥,而周芸来去也和太后沾亲带故,姓柯的心虚,便没嘴阻拦了。

    这事上宋祈也怕夜长梦多,对外只是不忍看姑娘们在过几日的中秋佳节不能与家人团圆,清命司礼监来传旨,午后就赶着让各家来接人了。

    易令舟和清照对此是最喜闻乐见的,前者甚至都没等得及下人们点行装,就率先套车溜了。

    清黛和沈猜几盘棋下完,到清照的文昌阁里一起用过了晚膳之后,天一擦黑也齐齐动身回城。

    待到夜深露重时,清黛已然舒舒坦坦地躺进远山居宽敞的架子床里。

    此时虽已近入秋,但暑热尚有余威,清黛的床上铺着全新的玉竹席子,睡上去倒也不怎么觉得热。

    “这玉竹席是以触手清凉的薄玉散编在竹篾中,席面平整,软硬合宜,价值更是千金之数,整个威远侯府再拿不出第二件,侯夫人知晓姑娘怕热,便赶在你们回来之前让人取了送来,今夜正好能用上。”

    庄妈妈一边替清黛放下纱帐,一边着话,轻声细语得就像是在唱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一般。

    清黛忙累一整天,此时听着她话已是昏昏欲睡,“这些日子多亏了二伯娘为我出力,我理应好好谢她一番。”

    她的语调轻飘得仿佛魂游天外,却也不是随口应付,翌日起后,为表诚意,她还特意赶在府里众人前头,去了朝晖堂。

    谁曾想,“我家夫人这两日夜里贪凉,不慎招了风寒,不宜见人。”薛妈妈如是道。

    站在朝晖堂敞亮的前院里,朱若兰和孟岩都好静喜空,又是日头初升的清,四下安静得除了薛妈妈低低的回音,清黛甚至都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

    不用见她,清黛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那便还请妈妈替我给伯娘带个话,待伯娘大好了我再来请安。”

    着,她冲薛妈妈礼貌地一颔首就要转身离开。

    “四姑娘,且住。”薛妈妈忽又叫了她一声。

    清黛疑惑地回眸,“妈妈还有何事要嘱咐么?”

    “夫人有话让我在姑娘来的时候替她跟您转达,”薛妈妈点了点头,缓声道,“夫人无论如何,都会把咱们侯府的利益放在最前头,以维护这一府老之周全为重,上回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何必郑重其事地相谢,反倒显得生疏。”

    清黛微微愣了一下,马上又不露声色地点头应下,从朝晖堂里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都会把侯府的利益放在最前么?

    恍惚间,清黛又想起了她被人抢走肉身的那一世。

    她们一家灰溜溜回了侯府之后,父亲仕途一直不顺,异世女成天惹是生非,母亲更是做生意被骗、替父亲点被耍,把侯府折腾得鸡飞狗跳。

    那时候,作为侯府主母的朱若兰虽从未过他们半句不是,却也从未出手相助。

    像是算准了以清黛她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还在孟岩面前把他们这一房的火烧眉毛瞒得严严实实。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落井下石,比如把异世女赶到府里最偏僻破落的地方住;暗中让她的娘家人在外贬损异世女,踩着臭名昭著的她捧自己女儿;让孟岸不得翻身、坑莫氏一个债台高筑……

    最终,更是在异世女为了阻拦易君彦和周芸结亲而大闹宁国府后,亲口下令死她身边无辜的阿珠,把异世女扔进后宫,任她自生自灭。

    ……这些难道也是她所谓的把侯府利益放在首位么?

    清黛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和她也无甚区别。

    戴着温吞敦厚的假面,装得纯真懂事识大体,其实背后早就翻白眼翻到后脑勺,恨不得捋袖子干一架了事了。

    大家都是心口不一、表里相悖,何必彼此互相苛责?

    凑合凑合,井水不犯河水地粉饰太平吧。

    ……

    往后月余,朱若兰果然又闭门谢客,侯府后宅里除了清照,一概不见。

    回侯府后没了整日一起玩闹笑的各家姐妹,清黛闲着也无聊,便试着给她送了几次亲手熬的参鸡汤。

    她虽收下了,却也立马礼尚往来地给清黛送来了新的绣线和花样子,拐着弯儿地让她别忙活了。

    于是下一回,清黛就把鸡汤连同自己绣好的帕子一块送了过去。

    朱若兰拿她没辙,干脆就由着她了。

    待到重阳一过,府外便传来了消息,道是城东周家执掌中馈多年的宗妇周柯氏忽然就被送去城外庄子上养病了,紧接着第二天,宫中册封周芸为公主、和亲西凉的圣旨便也跟着送到了门口。

    当然,册封礼是没有的。

    便是出嫁的嫁妆也是由宫里六尚局加急置办,赶在十月底之前择了良辰吉日,就匆匆忙忙地把周芸推上了和亲的花轿。

    送嫁的唢呐声隔着侯府几重高墙粗暴地传进清黛的耳朵里,又聒噪又蛮横不讲理,像极了周芸本人。

    吵得清黛的午觉几乎没法睡。

    庄妈妈连忙把门窗都紧紧关上,尽量使得外面的噪音少钻进来些。

    口中不禁感叹,“此去西凉与华都相隔千万里,想来往后的日子是哭是笑、是喜是忧,从此就只能靠周家姐,哦不…是公主娘娘自己了。”

    清黛半困半醒,烦闷之余,嘴里低声嘟囔,“谁又不是自己靠自己?”

    “姑娘什么?”庄妈妈没听清。

    清黛:“……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