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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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已经同你的很明白了, 阿宝,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我同你二伯伯的难处。”

    朝晖堂大屋下的高橱上,一座西洋传进来的自鸣钟嗒嗒旋动着雕刻繁复精美的古铜色指针, 像极了朱若兰话的语调, 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坐在黄花梨木圆凳上的清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是低垂着脑袋, 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山茶花出神。

    她来的路上就隐隐猜到了,朱若兰这时叫她来,必然是为了和易家结亲的事。

    这个意料之中的意外, 随着朱若兰苦口婆心的劝导,让她的心一截一截的发冷。

    不过, 她还是仔细地思考了下方才朱若兰所的孟岩的难处。

    他如今明面上被调到了宁国公手下当差,实则是得了宋祈的暗示,帮他盯宁国公的梢。

    这种夹在君主和权臣之间的处境, 让他两边都不好轻易得罪,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把明哲保身奉为人生箴言之人……

    清黛忽地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当时孟岩之所以故意摆出一副对这门亲事动心的模样, 多半就是为了激得清照沉不住气, 出言反抗,他便好借坡下驴, 以女儿不谙礼数、担不起公府宗妇为由婉拒易家。

    至于朱若兰想用清黛换清照的想法, 则是趁他这时候又出门当差之机提出来的,他想来多半还不知道。

    朱若兰应该是想着先服了清黛再反过去劝孟岩, 来一个先斩后奏, 从而达到目的。

    想到这里, 清黛不禁如临大敌地闭了闭眼。

    见清黛一直不出声, 朱若兰便又继续往下,“宁国府树大根深,家大业大,那公爷将来又要承袭爵,原本以你的出身是还不够去他家攀亲的,但拗不过他对你青眼有加,我适才在你姐姐走开之后也试着探过康和郡主的口风,亦并非你姐姐不可。…且你与她家刚刚出门的女儿又一向要好,宁国府中也还有你姑姑在,你嫁过去内外都有咱们自己人给你撑腰。”

    瞧这人多精算啊,从前易君彦唐突清黛的时候,她担心传出去会连带着影响到她自己女儿的名声,乐得装出一副黑白分明的模样,帮她找借口回避。

    等到现在康和郡主亲自登门求亲,她既不想亲生女儿嫁得不如意,又舍不得宁国府这样一门可以助威远侯府脱离勋爵末流的大好亲事,便一抹脸,再来拿清黛顶包。

    顶包就算了,如今的宁国府明明是跋扈恣睢、权高震主,她非闭着眼睛他们那是家大业大,易君彦的不知分寸几次直接间接陷清黛于泥沼,她却这是对她青眼有加?

    还有她姑姑孟樱,谁不知道孟樱在宁国府过得如何谨慎微、战战兢兢,别是康和郡主,哪怕是易令舟面前她都没有话的份儿,清黛还能指望日后她给自己撑腰?

    这些哄鬼的话,亏她得出口。

    清黛心里气得只想笑,直恨不得立即拍案而起,问问她朱若兰,这,就是她之前所言,万事以侯府利益为重么?!

    庄妈妈眼见清黛低着头,长久也不言语,心知她这是不情愿了,遂忙上前笑道:“夫人莫急,咱们姑娘如今大了,知道害羞了,不好意思开口呢。再,姑娘到七月才刚及笄,这时便给她许人家,外人见了只怕要夫人气,一日都不肯多养侄女,急着要把人儿嫁出去,当甩手掌柜呢。”

    她是以玩笑话的形式出来,又仗着资历老,朱若兰也不好她什么。

    只能忍着,“确不是我心急,实是好姻缘来之不易更是时不我待,若不赶紧替孩子抓住,让他人捷足先登了去,将来后悔的人不就更多了么?”

    庄妈妈正欲还口,清黛又担心多了激怒朱若兰,连忙又赶在她之前轻启檀口:“这些年我离开父母,独居京中,多亏有伯娘悉心照拂,才得以在华都有一席之地,伯娘待我的好,为我算周详,我是知道的,心中也十分感念。”

    “这么,你是答应了?”朱若兰挑起半边柳叶眉。

    清黛起身冲她恭敬地福了福,笑得含羞带怯,“女子的婚姻大事,从来都是家里了算,我自然没有异议。”

    这下朱若兰满意了,看着她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你一向比你姐姐要懂事得多,所以你嫁去易家,我才更放心。”

    过后她又对清黛嘱咐了几句注意日常吃穿,便让她先回去了。

    从朝晖堂一拐出来,脸上本还挂着笑的清黛瞬间就垮下了嘴角,拽着庄妈妈和阿珠明珠一溜儿跑,马不停蹄地冲回远山居,杀到她落灰已久的书案前,逮着离自己最近的银珠便道,“快,给我研墨。”

    庄妈妈跟着走进来,见状就问:“姑娘这是要给七老爷写信,将这桩亲事告知父母么?”

    清黛一面点头,一面自己铺平纸张拿起了笔,“现在唯有我阿爹能救我了,庄妈妈,这回还是得托庄大哥帮忙寻人,务必在今日之内替我把信发出去,让阿爹尽快看到。”

    “姑娘方才并非真的答应侯夫人,愿意嫁入宁国府么?”明珠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想不通道,“其实宁国府也不失是个不错的夫家,除了康和郡主这个婆婆有可能会很难缠,但易公爷对咱们姑娘一向都很好很看重的,若真是要嫁,也并非不好吧?”

    “他才不好呢!”阿珠没等得及清黛回答便抢先瞪眼质疑,可惜嘴笨,半天也只憋出一句,“看他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个马球都能把自己受伤,根本配不上咱们姑娘!”

    正在奋笔疾书的清黛听了她这话,险些一笔把字写歪。

    可爱的阿珠姑娘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她现在所瞧不起的那位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易公爷,在将来的某一天可是能够提剑斩铁,领兵造反的。

    不过,她这样想也不想就站在清黛这一边的行为,还是要予以肯定的,“阿珠得对。”

    “宁国府虽好,但于咱们姑娘来,还是不大匹配,而且姑娘尚不曾及笄,又无生身父母在旁就把婚事匆匆订下,委实不合常理,更不符合大户人家的做派。弄得仿佛咱们家的姑娘多着急嫁人似的。”

    庄妈妈不悦地摇头叹息,“侯夫人若真有心,合该等着咱们姑娘及笄之后,再仔仔细细地为咱们姑娘相看挑选才是,不然的话,大可如柯家大太太那般直接撂开手去,何须来这一出。”

    “她与阿爹不睦多年,几乎成仇,这些年不曾为此苛待于我,在外还处处维护着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清黛的信这时已经写好了,用封蜡一浇便递给了庄妈妈,剩下的话也咽进了肚子里,没出口。

    庄妈妈收了信,忙不迭就出门张罗去了。其他人也都口风严谨,见她不想,也便不再轻易追问。

    这些年她在侯府的吃嚼用度,哪一样孟岸没从北边送钱过来?刨开这些不算,她虽也欠了朱若兰些许人情,但总不能为此就赔上自己一辈子吧?

    她朱若兰有私心,清黛当然也能有。

    次日,清黛本是算一起床就去看清照,谁知被她晓得了自己答允替她嫁宁国府的事,急得好好一个冷傲的冰美人为她又是去父母面前据理力争,又是拎着她的耳朵训了又训,直恨不得立时杀到宁国府,替她跟他们来个泾渭分明。

    所幸孟岩还算拎的清,没有被朱若兰三言两语就动,还是觉得侄女儿的婚姻大事还是应该问过她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好。

    他的书信也在清黛之后的第三天,送往了北疆。

    信使两头奔波,快马加鞭,终是赶在立夏之前,把孟岸给他伯侄二人的回信前后送上了门。

    给自家闺女的信中,他只安慰她稍安勿躁,万事有她老子顶在前头。口吻那叫一个冷静从容,温和耐心。

    然而给自家老哥的信却言辞激烈,郑重严肃,不仅着重阐明了这些日子他因为天高皇帝远,遭了宁国府明里暗里多少绊子,受了多少闲气,还把朱若兰也阴阳怪气地损了一通,就差没指着她鼻子骂她私心用甚,故意欺负自己女儿了。

    总之一句话,易君彦想娶他孟岸的宝贝女儿,那就是老黄牛钻鸡窝,没门!

    孟易联姻到这里,也算是彻底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但朱若兰多半是被孟岸信里的话气坏了,在得知清黛不声不响给孟岸写信告状之后,更是不再把她排除在他们的恩怨之外,连她一块记恨起来。

    甚至还又为着赌气,再次祭出自己那个百试百灵的老招数——闭门称病。

    连带着没两日以后清黛的及笄之礼,她也撒开手去,不予理会。

    清黛却表示无所谓,反正自己写信将亲事告知孟岸这事十分合情合理,并且她在信中也只是如实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并未有一星半点的添油加醋;哪怕朱若兰亲自过目这封信,也绝对挑不出她的半点错。

    那厢孟槐和南太夫人从南素容那里听了此事,当下也十分不悦,后来孟槐更是宁愿硬顶着朱若兰,也要亲自回到娘家替清黛加笈。

    为此,南太夫人还专程给清黛挑来一支昔年为康宗皇帝最疼爱的玉昭长公主及笄时用过的白玉海棠簪子,无形中算是为她撑足了架势,令人再不敢觑她。

    朱若兰知道后,总觉得全天下都在跟她做对,都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一般,便更加气得厉害。

    这一生气,让她本就羸弱的身子彻底禁受不住了,当真病了一场。

    她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正好耽搁了清黛清照没能去吃南家二房长子怀晔的喜酒,却也好巧不巧地让她们都错过了当晚的一出惊天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