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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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寒意肃杀的密林里,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天际。

    山坳里的尸体七零八落,刀折剑断, 吸引来了大群嗜血的乌鸦, 落在附近的树梢上呱呱乱鸣。

    沈猎撑着脏兮兮的苗刀,挣扎着从尸坑里一点一点站起来,踩着那些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往外走。

    他的腹腔开了个洞, 一条胳膊也脱了臼,软趴趴地垂在身侧,使不上力。

    刀锋上还沾着也不知是谁的血, 随着他迟钝的脚步,点洒一路。

    就算这样, 还有那苟延残喘的恶鬼不死心地抓住他的脚踝,哑声质问。

    “华都的人曾视你如下贱,嫌恶你、羞辱你, 将你像条瘟狗似的赶出来,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地想回去?”

    “因为……她在那儿。”沈猎木木地回答。

    “谁?”

    “华都…有孟清黛。”

    这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在这荆棘丛生、刀枪剑雨的三年里,一次次让他像野草一样死而后生, 终得以安然无恙地走到她的面前。

    时光荒腔走板, 一转眼竟是近三年复相见。

    北地的风冷冽如锋,在少年的身上一笔一画地描刻沧桑。

    他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般, 胡子拉碴, 不修边幅,却遮不住浑身上下锐利灼热的锋芒。

    一开始, 他只是在璇州回京的半途上, 需要经过远山关。

    但这原本也不是回京的必经之路, 他大可绕走别处, 却想到那是孟氏祖籍,也算是她的半个故里,便想顺路瞧上一眼也好。

    殊不知,他这一眼,看到的却是大水过后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百姓衣不蔽体,流离失所,当地的父母官却仍在花天酒地、胡吃海喝。

    孟氏因为威远侯府的关系,在当地也属望族,却无人为官,尽管已经竭尽全力救济周边的灾民,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于是沈猎决定留下。

    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从远山关的县太爷一直查到了玑州府布政司督粮道,一层一层终于将这一溜官官相护、上行下效的害虫悉数揪下了马背,顺便还把柯绍兴这个名字从他们嘴巴里撬了出来。

    虽远山关是得救了,他自己的功绩簿上也能多上一笔,但他的存在也被柯绍兴背后的那些人更加重视。

    重视到,需要派人一路追杀,誓要将他置之死地的地步。

    清黛身在闺闱,对这些个沾满了血腥泥泞的事,尚一无所知。

    只是在看到他之后,积攒在心里这么多天的委屈、郁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全都是确认他平安无事的庆幸。

    可作为彼此的影子,在青天下,在到处都是耳目的宫城里,他们即使不期而遇,即使近在咫尺,却都不上一句话。

    明明相知,却只作不识。

    擦肩而过的时候,明明眼泪就在眼眶转,却连一丝余光都不敢交付,生怕就此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猎走远以后,明珠看着清黛颇为异常的神色,心翼翼地试探着,“方才那位,好像是沈家公子吧?虽只是时候一同读过几天书,可你们怎的连个招呼都不?”

    “无妨。许是人家如今凭着功勋发迹,看不上我们这些靠家里供养的米虫了吧。”

    清黛随口扯着谎,心里不免暗自庆幸,还好阿珠那丫头嘴严,没把沈猎之前在莫府住过的事随便别人听。

    明珠是个识趣的,即便看出了她有事隐瞒,却也谨守本分,不曾过多追问,“那咱们赶紧走吧,大内禁地,姑娘身为外臣之女,孤身久留只怕是要落人话柄的。”

    “不。”可清黛这时却忽然醒过神了,轻轻扶着她的手直起腰,沉着道,“来都来了,我若不去看看舅舅和阿坤,可不就亏大了么?”

    她之前还真是叫半路杀出来的黎王惊乱了阵脚,竟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入宫最想要去做的事。

    沈猎的出现,像是宿醉之后一桶从头浇下来的冰水,又好似狂风之中灵吉菩萨手里的那颗定风丹,令她醍醐灌顶,也令她无比心安。

    这时明珠却还是不得不提醒她:“可是……莫大人和莫坤少爷是被太后命人看管起来的,若是没有太后点头,姑娘贸然前去,只怕会让人误会是对太后不敬吧?”

    清黛却已经拿定了主意,“放心,今日的年三十,太后娘娘知道了即便会动怒,也不至于把我怎么样的。”

    然而事实也如明珠所顾虑的那样,待她领着她驾轻就熟地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得一模一样的宫道,来到莫况会莫坤在宫中“住”的春深台,却见门前立着两个披甲带刀的旗手卫,正严谨不怠地把守在高台之下。

    清黛试过上前情,却还是因为没有太后的首肯,被这两个铁面无私的家伙拒之门外。

    她也不觉挫败,在往回走的途中仍在悄然低头思索着什么。

    来也是无巧不成书,当她和明珠走到宁寿门外时,刚好就遇见了一伙穿得花里胡哨、手里还搬抬着许许多多装着烟火燃物的箱笼,正随着领头的太监往什么地方去了。

    清黛登时想起前世,宋祈为扶沈猎登上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就是在国宴当场,设法引得烟花落下的火星子点燃了自己所处的殿宇。

    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让沈猎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将他当着众臣的面从火场里背了出来。

    为了能让他能够顺理成章地接掌锦衣卫,这次走水的黑锅,自然就得轮到负责皇城安危的原任指挥使周业乾来背了。

    这段记忆也让此时的清黛瞬间大受启发,给明珠留下一句“在这儿等我”,便将脚步一转,重又扭头走了回去。

    不过这一趟,她并未再去到春深台门上那两个旗手卫面前招眼,而是径直去到了春深台百步之外的观花楼。

    在宫中待过或经常出入后宫的人都知道,观花楼和春深台中间虽隔了几条御街,但其实在前朝皇帝修建宁寿宫的时候,是为了祈求祥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勘测过,将两处楼台修在了同一条地线上,两地的实际距离其实不过百丈。

    站在观花楼上,往北凭栏望去,就是春深台二楼的窗户。

    这里又只是一座供主子赏景游园时累了歇脚的楼,平常若是无事,就是宫女太监也能借机跑上去偷闲躲懒。

    幸运的是,由于观花楼上不允许焚烧炭火,因此到了冬日,这里除了日常扫的宫人,便很少再会有人会来。

    尤其又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宫人们大多早早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跑去摸牌偷懒了。

    以至于清黛一路走过去,也没碰到几个人。

    她还顺手从地上捡了根“丫”字状的树杈,灵机一动,转而又果决地将腕上的珍珠手串用力扯断。

    取下串珠用的鹿筋绳,与自己的几缕发丝碾在一起绑在树杈上,就做成了一个简陋的的弹弓。

    观花楼上四面都修了观景台,清黛上去的时候,四方果然也空无一人。

    她也不多浪费时间,找准了春深台的方向,便撕下一片衣角,咬破手指,以血在上面落下寥寥几字。

    再将其裹在一颗方才取下来的珍珠上,当作弹丸,搭在了她随手做的弹弓上。

    眯下一只眼,瞄准了远处春深台二楼的窗户。

    那木窗上还雕了不少繁密复杂的花纹,寻常人站在这么远的距离,恐怕连上面有几朵花都看得马马虎虎,可对清黛这样的好手来,却是试牛刀。

    她试探性地瞄了几下,又伸手出去感受了下今日寒风的方向和力度,便再次举起了弹弓,用最大限度拉开弓绳。

    但听“咔嚓”一声轻响,那原本并不适合用作弹弓弓身的树杈变因为经受不住清黛的手劲,拦腰折断。

    她手里裹着血书的那颗珍珠,也在这瞬息之间,弹射出去,直奔着春深台二楼窗棂雕花的缝隙而去!

    还好,中了。

    清黛虚着眼睛再三确认之后,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此事一成,她也不敢再观花楼久留,一边悄悄将坏了的“弹弓”拆卸干净,往路边的草丛一扔,一边沿着刚才过来的路走回去找明珠。

    明珠倒还听话,依旧在她们分别的角落里等着她,见她回来便焦急地凑上前,“姑娘你去哪儿了,刚才从我面前过了一班侍卫,可吓死我了。”

    “他们没停下来问你话吧?”清黛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边走边问。

    明珠无奈道:“我一介外家奴婢停留在此能不问么?不过我和他们我是陪家中姐入宫向太后请安,不慎迷了路,他们便给我指了路,我等他们走了以后便又绕了回来,倒也没让他们起疑心。所以姑娘方才到底做甚去了?”

    “嘘,现在还不能。”清黛神秘兮兮地将手指抵在唇边,和她卖了个关子,“待明晚过后,自有分晓。”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也只不过是在赌。

    就赌明夜宫中大宴,烟花绽放之际,今生今世已经因她而扭转了太多的命途,是否还能如曾经那般,将沈猎送上位极人臣的高峰。

    作者有话:

    清黛:憋这么久,终于该让我出手了!

    沈猎:……原来我回来还有帮你升四开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