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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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停在西华门下, 清黛在沈猎的搀扶下顶着她那一脑袋的规矩体统缓缓走了下来。

    乾清宫的太监早便在门前候着了,一见他们便上前弓身恭贺,“给大人、夫人道喜, 今日不必朝会, 皇上这会儿正在太宁寿宫中陪着太后娘娘用早膳,太后娘娘知道您二位今日要入宫谢恩,也想见见二位呢。”

    闻言, 沈猎和清黛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都有些警惕。

    好在是清黛,心中纵有千万杂思, 面上却都能报以滴水不漏的得体笑容,“那就烦请公公带路吧。”

    着, 还不忘让跟随一旁的明珠悄悄塞了一个红包过去。

    太监却没有立刻接过去,而是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沈猎,方吞吞吐吐地, “还有就是……眼下沈侯夫人和沈大奶奶…也在太后宫中。”

    话音未落, 清黛便感觉到沈猎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很明显地僵了僵。

    她忙偏头看他,果见那张方才还古井无波的俊脸立时就露了寒意, 眉心乍紧, 眼神森然冷厉,吓得太监赶紧低下了头。

    可他们人都已经入了宫禁, 再想回头, 免不了要被治一个藐视天家的罪名,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清黛于是轻轻捏了捏沈猎的手, 似是想要提醒他顾全大局, 莫要逞性妄为。

    还好她的劝沈猎一向最是受用, 虽心底仍是改不了抵触, 但终究还是没多什么。

    那太监等了半天不见沈猎动怒,这才敢接下明珠塞来的红包,转身拂尘一挥,走在前头给他们开路。

    西华门至宁寿宫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越往内宫走,两边的宫人就越多,这也意味着盯着他们的眼睛就越多。

    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被人拿捏过去大做文章。

    清黛片刻不敢放松,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被沈猎牵着的手,恭顺地慢了他两步,循规蹈矩地跟在他身后,活脱脱一个中原人最喜闻乐见的老实巴交媳妇。

    沈猎侧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一点不乐意,侧头见她在后头偷偷冲自己无奈又无辜地挤眉弄眼,竟又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碰巧被那引路的太监回头看见他这一笑,惊得差点魂飞天外。

    忙又去看他身后的清黛,然而她却早已敛去俏皮,垂头盯着鞋子的模样乖顺又安分,浑不觉有哪里特别。

    他心里直纳闷,虽这新嫁的姑娘确实明艳娇丽,行止大方,但听私底下却是个目无尊长、刁蛮任性的泼妇,在京中恶名远播,令人避之不及。

    若非皇命难为,沈猎这个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前程不要,去娶这么一个注定要给家里招惹祸端的女子。

    听闻婚前几个月,人沈指挥使压根就没算把这门婚事当回事,一味埋头于公务,干的还净是砍头放血这样不吉利的脏事,就差没把不想娶妻四个字写脸上了。

    外人在旁看着,竟都不知该怜悯他们其中的谁。

    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地想看笑话,暗中摆了赌局,赌他们多久分崩离析。

    这太监本也背着师父偷偷去押了宝,就赌他们这对夫妻定然水火不容,劳燕分飞。

    可今日一见,此二人虽不得是如胶似漆,但也的确还算得上是客客气气的。

    况且,那一向冷厉得扯一扯嘴角都难的修罗鬼刚才居然还冲着自己的新老婆笑?

    这寻常么?这不寻常!

    他肯定是…肯定是在嘲笑…对,就是在笑她装模作样,表里不一!

    她自也不是真心顺服,不过是逢场作戏,保着自己在外最后几分颜面罢了。

    嗯,就是这样。他是绝对不可能赔钱的!

    太监兀自异想天开的同时,宁寿宫的大门也已近在眼前,他一路将清黛和沈猎引入宫苑之中。

    此时此刻,殿中柯太后和宋祈也刚刚用完了早膳,正坐在雕梁画栋的殿堂上喝着清茶消食。

    柯太后手边依次坐着两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前头上了年纪且体态微胖的,就是武宁侯府的主母沈柯氏。

    后面那位穿戴素简寡淡、身形清瘦的少妇却是清黛没见过的,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是沈猎他大哥,沈狩将军的遗孀龚氏。

    随着宫人一声传报,清黛便随着沈猎上殿朝拜。

    因见帝君,二人行的便是最为隆重复杂的三拜九叩之礼。

    她却从容淡静,每一叩首每一躬身皆优雅谦敬,和煦端方,鬓上的金凤步摇由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多余的晃动,腕子上七七八八的玉镯金钏也稳稳当当,从未发出过一丁点急躁的声响。

    任是满宫里最严厉苛刻的习尚仪在侧瞧着,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

    柯太后也是做戏的行家,待他们行完了礼便捧着一脸慈和的笑意点头道,“方才哀家还同你母亲念着你们呢,没想到这就来了,很好很好,看着你们两口如此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就知道皇帝这个媒人当的果然没错。猎哥儿啊,还不领着你媳妇给你母亲磕头?”

    沈猎都还没话,就听沈柯氏不尴不尬地笑了起来,“呦,我可不敢受他们这一拜,更不敢妄称是谁的母亲,要知道今儿若非凭着太后和皇上的面子,臣妇这半年都不配见人家一面呢。”

    “表姐这是的什么话,难道是在怨朕派给弓鸣的差事不好,让他忙得都抽不开身见自己母亲了?”演技派就是不同,宋祈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茶碗,也装得一脸亲戚情重。

    且若不是经他这么一声表姐,清黛都险些没想起来,按照辈分,沈猎合该称柯太后一声姑姥姥,喊宋祈一声表舅。

    不过沈猎多半并不想认这门亲戚,嫁鸡随鸡,她便也懒得去凑这个殷勤,只在宋祈的示意下,好歹和沈猎一起给沈柯氏磕了头敬了茶,使得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而且他们也不亏,磕一个头敬两杯茶,就换回了沈柯氏手里的那对上好的镶金翡翠手钏和一个大大的红包,柯太后那边也没吝啬,跟着又赏下五百两雪花银,充作给他们两口的礼金。

    接着沈柯氏又给清黛指了指身边的龚氏,“这是你大嫂,你大嫂孀居多年,无儿无女的,日后你们妯娌之间要多多来往,你也要多照看她些。”

    这话听着很是奇怪,天底下怎的有要刚嫁进来的弟妹去照拂长嫂的道理?她不是存心挑清黛和龚氏之间的事,都没人相信。

    清黛在心里大大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对着龚氏却依旧能够谦和一笑,“在闺中时就常听巧儿妹妹和沈猜姐姐念叨嫂嫂了,都嫂嫂是天底下最温柔和顺的人,日后若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多仰仗嫂嫂提点呢。”

    “都是一家人,弟妹何须客气。”看得出龚氏平日甚少出来见人,与人多两句就忍不住脸红,多少有些缩手缩脚的家子气。

    清黛想她原是龚家庶出,能高嫁入武宁侯府做长房嗣妇,全赖老沈侯与龚老将军之间过命的交情。可惜出嫁不久丈夫就战死阵中,又摊上沈柯氏这么个婆婆,自是要把什么臭的恶的都发泄到她身上。

    龚家家世又远逊于沈家,她生母也不在了,算是上下左右都没了依靠,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沈侯府里熬日子了。

    然而清黛实话暂且也帮不上她什么,拥有同一个疯疯癫癫的婆母,她都还不知道自个儿未来要面对怎样的刁难,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该见的人也见了,该收的的礼也收全了,宋祈这个表舅还是很照顾沈猎的,便也不再为难他,找准机会就向太后道,“母后,既然人您和表姐已都见了,朕也还有些话要单独交代,便不叫他们在这儿扰您了,您看如何?”

    柯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宋祈便撑着他病瘦的身子骨站了起来,朝沈猎和清黛使了个眼色,这就要领着他们从宁寿宫出去。

    清黛如蒙大赦的同时,不忘在心里为宋祈的义气狠狠鼓掌。

    不想正当她要低着头随他和沈猎往外走时,却又听柯太后在后边冷不丁来了一句,“猎哥儿媳妇,他们男人话你就不必过去了,留下来陪着哀家,还有你婆母和嫂子话吧。”

    清黛闻言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回过头来的沈猎,两人目光这么一交汇,心里不定都在骂娘。

    等了片刻,清黛都没听到走在最前头的宋祈发点什么话,看样子他的义气也只不过是对沈猎一个人的。于是清黛毅然决然地决定收回刚才给他的掌声和感激。

    不过她想着,毕竟她是做人儿媳妇的,总有一天都还是要单独面对沈柯氏,早一点晚一点也无甚区别。

    况且又是在宫闱之中,纵使她和柯太后再有幺蛾子要闹,总还是要顾忌着些自己的脸面,这么一想,她倒也不怕一个人就下来了。

    只是沈猎仿佛尚还有些担心,站在原地不肯出门,清黛忙给他做了一个的手势,要他放心,宋祈那边也回过头来出声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清黛在心里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在默念了无数次“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自己无人替”后,终是往脸上挂起近乎完美的笑容,转身面向太后和沈柯氏。

    来吧,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