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入了七月, 黎王与柯绍兴的案子告一段落,朝中近日也无甚大事,就连离得最近的七夕宫宴, 皇城的守备安排也已按部就班, 沈猎终于算是清闲些了。
翌日起后,正好也不是朝会的日子,他便哪儿都没去, 陪着清黛用了早饭,当她忙着查问府中内务时,他就坐在右梢间里对着之前摆好的沙盘, 钻研京城内外的守备部署。
两个人只隔着一扇画屏,倒也是互不扰, 各忙各的,直到传午饭的时辰,才又坐到一起把饭吃了。
饭后清黛正要午睡, 见沈猎还想往右梢间里钻, 怕他累伤了神,便是生拉硬拽, 也要把他押到床上, 和自己一起歇午觉。
“歇午觉可是个能让你受益良多的好习惯,如今日子也平顺了, 只要有时间, 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锦衣卫里,你都要歇一晌, 就像咱们以前在南老太君那里时一样。”
一边, 她还一边替他认真地掖了掖被角。
虽然沈猎早就没了这个习惯, 这会儿也的确不太能睡着, 却还是乖乖听了她的话没有反驳,躺下来闭目养神。
刚刚换上的藕荷色纱帐层层叠叠地垂放着,将夏日午时炎烈的天光滤得柔和幽静,他闭着眼,耳边是她愈渐绵长均匀的呼吸,他的心便也跟着慢慢平静放松下来。
原本无甚睡意的人,没多久竟也入了梦。
两个人睡得都异常安稳,这个午觉也比清黛平时要歇得更长一些,直到未时末,才被阿珠叫了起来。
阿珠却也不是故意想搅扰他们,只不过是:
“武宁侯府的花婆子来了,是有事求见姑娘,碧风和紫云那两个丫头也一并跟了过来。”
闻得此言,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的清黛登时就睁开了眼睛。
睡在外侧的沈猎这时也有些迷瞪地虚眼看向她。
“……也好,”懵了半晌,清黛方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也省得我再派人去叫了,外面这么大的日头别白白晒坏了你们。”
罢,她便要爬起来穿鞋下床,沈猎见状也想起身,“我同你一道。”
“先别急,”却被她轻声拦住,“她们应该不知道你今日在家,要不然也不会有胆子过来。你且耐心在屋里等等,让我先去会会她们。”
沈猎出门素来不带长随厮,挽春堂上下伺候的又基本都是清黛从孟家陪嫁过来的人,还有园子内外几道门上用的人也是清黛在祝嬷嬷的举荐下,斟酌再三才定下的,一向口风严谨,本分老实。
清黛早先也和这些人都立过规矩,并不允许他们向人随便透露沈猎和自己的行踪,尤其是对着沈家来的那几个,更得心心再心。
而且眼下的花婆子和碧风紫云又都被她特地分别派去看守落烟斋和最远的一片林子,平日能接触到其他人的机会不多,耳目愈加闭塞。
好容易攀上个陈妈妈,结果却是在清黛跟前最不上话的那个。
着急起来,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却也还是毫无头绪,最后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直接撞到清黛面前,碰碰运气。
清黛起身后换了件家常的雪青色软烟罗褙子,重新挽起的倾髻上只简单地簪了朵纱堆绢花和两颗圆润的蚌珠,清雅似四月里的紫鸢,若非挽了发,全然看不出已嫁了人。
她从里间走到堂上时,花婆子已经带着碧风和紫云等在那儿了。
她也不曾扭捏,坐下来便笑盈盈地与她们开门见山:“妈妈还有两位姐姐这个时辰来,可是落烟斋和北林里有什么要紧事?”
花婆子满脸堆笑地弓身道:“回夫人的话,落烟斋和北林一向最是清省安闲,如今又有老婆子几个替夫人看管着,能有什么要紧事儿?我等这不是手里活计做得差不多了,又想起来了棠园月余都还未给夫人正式请过安,这才挑了个夫人不忙的时辰过来,还望夫人莫嫌我们之前不懂礼数。”
“妈妈这话我没听懂,初初我召园中众人见面时,不正是让你们请安的么,何必又多跑这一趟?”清黛一脸茫然地眨眨眼,却还是温驯地笑了,“诸位的心意我领了,若无别的事,便都先回去吧。”
闻言花婆子等人俱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了一下,清黛看在眼里,却又装作看不见,只管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等着她们下一步的动作。
不过她们来都来了,又怎会轻易就被发走?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又听花婆子赔着笑道,“夫人您看啊,这北林和落烟斋日里的活确实不多,我们常常不用半天就都能料理清楚,剩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想着再想夫人讨些差事,一来是为夫人分忧解难,二来也叫那些人瞧着,我们沈侯府过来的,绝不曾着侯府的旗号在棠园狐假虎威,闲吃白饭。”
清黛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这回我听懂了,怪我怪我,原先想着妈妈等都是沈侯夫人亲自点过来的,自是要比寻常人要金贵,万万怠慢不得,那些繁重琐碎的活计自然不敢落到诸位肩上。没成想如此反倒累得诸位受如此非议,真是该。
“不过眼下差事也分派得差不多了,一时间也不好调换,不如诸位这厢先回去,待我和祝嬷嬷商量以后,再给诸位答复,如何?”
“这……”花婆子又不傻,当然也能听得出她这是在敷衍搪塞,连忙给旁边的碧风和紫云使眼色。
叫碧风的那个稍显机灵,一得了她的暗示,连忙就朝着清黛跪了下来,“请夫人垂帘!像我和紫云这样原本都伺候在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若当真是我们自个儿犯错惹了主子不高兴,被撵出去的也就罢了,可如今夫人什么话也不曾示下便将我们发去了别处,园子里其他人看在眼里,知道的是夫人体恤,不让我们操劳;不知道的真是什么糟烂的都敢在背后大嚼特嚼!
“我与紫云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要脸面、知廉耻的,总是叫那些人这样指指点点,真不知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了!”
她话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起来,没等清黛发话,她身边的紫云又柔柔弱弱地跪了下去,楚楚可怜地啜泣道:“其实但要是主子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便是被人一口一唾沫地淹死也是天经地义的,可奴婢就是想死个明白,夫人为何就是不肯再让我和碧风姐姐服侍大人左右?
“想当初在沈侯府时,大人还是沈家四少爷,为着老侯爷和侯夫人的轻忽,大人自就过得十分艰难。我和碧风姐姐身为大人身边为数不多的下人,见大人如此,一直都无比心疼怜悯,也一直都尽其所能地照顾服侍着大人。
“犹记一到冬日,外院的人就经常克扣大人份例里的炭柴,害得大人夜里连灌汤婆子的热水都烧不出来,每一回都是碧风姐姐前去同外院的人争执理论,这才勉勉强强替大人挣回一些……
“到了夏天,大人的屋里从来用不上冰就罢了,就连厨房日日传来的饭都很少能吃到新鲜干净的,碧风姐姐怕大人吃了闹肚子,常常贴补着自己的例银给大人买些经放的糕饼果子,就是自己饿肚子,也不肯饿着大人,还有……”
“不不,紫云,你别再了,这些事原就是我们分内的,如今只要大人过得好了,我们做什么都是值当的!”碧风假惺惺地和紫云搂作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黛淡然看着,心情有点复杂。
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编出这么些子虚乌有、自我感动的谎话来蒙骗自己,就不怕有朝一日捅到沈猎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么?
还是,她们连怎么糊弄沈猎都已经想好了?
清黛正暗自思忖着,便听花婆子也擦眼抹泪地,“夫人,您是高门大户里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姐,定然想象不到我们猎哥儿从前都受了怎样的苦,他的脾性习惯也与寻常公子少爷大不相同,夫人新嫁,面对猎哥儿时必然多有不解,不如就将她们两个留下,她们比老婆子中用,对猎哥儿的事也无一不晓,留下她们,夫人伺候猎哥儿的时候也能省些心力不是?”
“是么?”清黛习惯性地喃喃了一声,末了却低下头,久久不语。
底下跪着的人见她好像终于有些动摇了,于是便又赶紧添柴加火:“紫云你还记得吗,大人的时候在外边就经常受欺负,每每从南家下学回来,身上脸上总是要挂些彩……还有被老侯爷冤枉的那几回,那时若非你将你爹娘给你拿来办嫁妆的钱舍了出去,替大人买来了救命的伤药,只怕大人如今都……”
紫云亦生声泪俱下地陪她往下编:“怎会不记得呢?碧风姐姐,当时也有你的份儿啊,你也不把你之前攒的钱都拿了出来么?不然就我身上那几个子儿,哪里买得起那么名贵的药酒膏帖?”
名贵的药酒膏帖?
清黛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关着门的里间。
若不出所料,她们口中的这些东西,应是当年她偷偷塞给他的吧?
这冒领功劳都冒领到她头上了?
清黛忍不下去了。
“看来二位姐姐真是用了心,清黛在此,特替我家相公谢过二位姐姐的恩德。”话间,她已然起身,摆出了一副比她们还有真诚百倍的姿态,就要朝她们弓身拜下去。
碧风紫云吓得连连喊着“使不得”来将她扶住,却不知待她重新坐稳之后,脸色就立马变了,“不过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二位。”
“一,相公自幼习武,每日起都要练功,除非暴雨大雪,从无废辍,冬日他门前积雪深厚,却不知每日都是谁为他扫雪?”
这一问,碧风和紫云都有些应接不暇,张嘴张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胡乱应下,就又听她继续问:
“二,相公幼时总过得贫寒,到了冬日也只有那么一两件衣裳更换,甚至每件衣裳都满了补丁,那么请问,他常穿的那件藏蓝夹袄右边袖子上缝了几个?”
面前两个人忽地都噤声了,就连立在一旁的花婆子也脸色发白,看着清黛的眼神里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清黛并不搭理她们,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答,便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三,这个问题很简单,吃一口就能让他浑身起红疹的坚果是什么?”
“是……瓜子?”因为被她紧紧盯着,紫云只得颤着声冒险一猜。
却听她冷声一笑,便幽幽挪开了视线,什么也没便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买给他的那些救命伤药里,又为何会有独产于柔夷,通常只作为贡品上贡天家的三七止血粉?”
“你怎么知……”碧风瞪大了眼睛,看着清黛的目光满满都是匪夷所思和不能理解。
清黛寒着脸,居高临下地蔑视着眼前这三个在自己面前信口雌黄的跳梁丑。
正要开口,便听见里间的门被人从内拉开。
伴随着开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少年嗓音。
“你觉得呢?”
刹那间,厅堂里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果见一身黑衣的沈猎负手站在那里,面色阴沉,眼神森然。
作者有话:
这就是传中的装逼装到正主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