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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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是清黛与沈猎成婚以来, 头一次进武宁侯府。

    入府后一路又乘一顶轿来到内仪门上,一下轿,放眼望去, 发觉此处依旧与从前别无二致, 威严肃穆的同时,也很是死气沉沉。

    沈柯氏脾性刁钻古怪在京中早已是老生常谈,她的人缘一贯也好不到哪儿去, 今次也不出清黛所料,席上除柯姨妈与康和郡主外,也便是空有封号的恭如县主母女俩、周家太太、文勤伯夫人, 以及几个清黛从未谋面的京官内眷。

    这么点人原本凑一桌都够呛,可谁叫沈柯氏又爱面子, 肿脸也要让底下的人摆上几大桌,以至于除了她自个儿那一桌坐满了外,其余席上都只有三两位夫人姐落座。

    再又不慎让两个原就不相熟或性情腼腆些的人放在一张桌上, 两两相对却连话都不上几句, 只能远远听着主人那桌兀自谈笑风生,一时间别提有多尴尬了。

    幸而清黛自此与沈猜一道从垂花门下走了进来, 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她们身上。

    尤其是清黛这个今天名义上的主角。

    家里男人官阶矮于沈猎的女眷们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她一路温声笑应,直到来到沈柯氏那一桌人跟前。

    “见过郡主娘娘, 侯夫人, 见过各位夫人。”

    这一桌子,左手边坐着矜贵自持的康和郡主, 右手边坐着满脸精明劲儿的柯姨妈, 再靠边就又是恭如县主母女俩和文勤伯夫人, 抬头见她笑盈盈地走过来, 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殊不知在她来之前,她们已经坐在一块拿她当了多久的谈资。

    沈柯氏瞥了她一眼,任她屈膝拘着礼,兀自嘲道:“我方才什么来着,我生来就是个没儿媳妇命的人,从棠园到这儿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竟要磨蹭这么久才见得到人。”

    柯姨妈因和清黛担了一层血亲干系,忙来撇清道:“也怪我那妹子妹夫长年在外,将这丫头孤身留在京中,我和她那几个姑伯到底又都隔着一层,不便管教,以至于将她养得委实有些不懂事,叫诸位见笑了。”

    着,还不忘严厉地朝清黛瞪上一眼,“你一个做人媳妇的,婆婆作东宴请宾客,姗姗来迟便罢,来了竟还这么没眼力见儿,孟家从前都是这么教你的么?还不快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赶紧搭把手啊!”

    她这般当众颐指气使,脾气再好的人,面上都会有些挂不住,四周的官眷闻声,纷纷看了过来,却也不见有人为清黛分辩两句,俱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暗自兴奋地冷眼旁观。

    来的路上清黛就猜到沈柯氏叫她来,是为了林昆花婆子等人的事。

    但不论是处置他们中间的哪一个,清黛与沈猎都是有着极其正当且充分的理由,沈柯氏想必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并不敢直截了当与她兴师问罪。

    可依着她的脾气定也咽不下这口气,必然会在别的事上给自己找补,当众让清黛难堪。

    且有在座这几位她特地请来的、多少与清黛有些不对付且辈分身份都能压过她的看戏人在,即便清黛有心与沈柯氏对抗,也少不得要受她们指摘阻碍。

    既然如此,她便温逊谦顺依旧,重又更深地福下身去,恭敬道:“姨妈教训的是,我这就去看看。”

    话音一落,她已然直起身子从众人的视线里退了出去。

    等到了无人之处,阿珠就忍不住为她抱不平:“今日是姑娘的生辰,方才那个崔妈妈来的时候也的是她主子为咱们姑娘姑爷设宴啊,怎么来了反倒要叫姑娘替她干活?”

    “谁叫她是姑娘我名副其实的婆婆呢?确实不太好惹啊。”

    话是这么,但她的口吻却轻松无谓,明珠知她心下定然早有防备,旁的也不多,只问:“那可要想法子知会姑爷一声?”

    阿珠听了直点头:“是啊是啊,姑娘还是赶紧告诉姑爷,让姑爷来救你吧。”

    清黛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终是道:“那你们待会儿就找机会传话回棠园,若姑爷回来问起我们的行踪,就我娘家有事回去一趟,切莫告诉他我被武宁侯府叫走了。”

    “是……啊?不是,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险些被她的话绊得一个呲溜跌下去。

    “此处是他痛恶之地,我不会再给这里还有这里的人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她的语调温柔而坚毅,像是在发愿起誓,却又仿佛只是随口闲话般稀松平常。

    “再了,这么一点麻烦事,姑娘我难道自己解决不了么?”

    背阴的长廊清凉常荫,正午的阳光从远处的廊窗进来,将半空中的微尘镀嵌闪耀,落在地上时,将角落里阴暗烫出一个明亮的窟窿。

    清黛便迎着光,走向那个窟窿。

    出嫁后头一回插手筹办的宴席居然是自己的生辰宴,这种啼笑皆非的事,清黛自个儿也确实想不到。

    所幸在柔夷的这三年,相比起她那个不靠谱的舅母,她阿翁阿嬷也更心中信重她些,不光常常令她帮着理内宅家务,逢年过节的大家宴也会让她经手。

    一开始她也只是跟在一旁当个参谋、个下手,到后来便是像三山祭典的长街宴,她也能独自代替年迈的莫老夫人置办得井井有条。

    是以如今日这般大的场面,对她来并不算什么。

    甫一定神,便领着明珠阿珠先去了趟厨房。

    瞧过一遍今日要用的菜品单子后,又见几个厨娘忙乱起来总也没个章法,前头来的管事婆子也只知咋咋呼呼地催促叫喊,不仅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越忙越忙,半天也不见端出去几个菜。

    这时清黛也不啰嗦其他,三言两语发了那个聒噪的管事婆子,便又比照着现备下的菜料,给几个掌勺的厨娘分别派好差事,谁做热菜,谁做凉菜,谁做汤品,谁做点心,一应安排下去。

    另外再不许人上前无端催促,备菜烧火的丫头也只许认准一个灶台帮忙,决计不可逞能大包大揽,旁的灶台上也不可以使唤不归自己管辖的帮手,纷纷各忙各忙的,互不干涉,互不牵扯。

    如此虽算不得什么妙计,但用在沈侯府这些许久不操练的兵身上也足够了,不一会儿就稳住了厨房的乱势,出菜也快了起来。

    看顾了后方,前方清黛自然也不曾落下。

    布置好了厨房这一头,她转身便又回到席上。

    也不管这些人原先认不认识,对她持有怎样一个态度,她都端着一张和善大方的笑脸,一会儿夸夸这边的衣裳首饰,一会儿又问问那边的口味喜好。

    不得不她离京这三年里,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都定格在了她逼死郑淑慎一事上,从此便认定了她是个粗鄙狠毒、不懂礼数、未经教化的夷民。

    就好像是一个公认的大善人驾车出门时撞死了一条狗,在世人眼里,从那以后他过往做过的所有善事便一笔勾销,从此他就是那十恶不赦、草菅狗命的恶徒。

    没有人再会把她从前的模样当回事儿,哪怕那的确也是她真实存在的一面。

    是以当她落落大方地来到人前,得心应手地将里里外外都料理得有条有理、井然有序时,这些本以为有好戏可看的女客们便都像是前所未见般的诧然惊异。

    不过除开沈柯氏那一桌人以外,其他的人之所以愿意赏光赴宴,实际上泰半都是为了借沈柯氏的路子,巴结沈猎这个当朝最烫手的香饽饽。

    遂明面上对清黛本也不敢过于轻慢,眼下又见识了她的八面玲珑和敦厚和气,这时自然而然也就见风转舵,与她笑脸相迎,热络起来。

    酒过三巡,临近宴中,与沈柯氏同桌的康和郡主趁着清黛过来帮几个长辈布菜的功夫,意味深长地笑道:

    “还自己是没儿媳妇命的人呢,眼下可瞧见了?你这儿媳妇啊,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宴,到现在却连口水都没喝上地在这儿帮你应酬内外,你啊,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今慎王妃借口身上不爽快未能前来,她便是席上位份最高的女眷,这时为清黛开口话,不仅是对她莫大的肯定,也立马就将所有人的注意从酒菜上重又吸引过来。

    为着她儿女对清黛的态度,她于清黛的印象也是不好不坏,但她这人一向心思深,一时半会儿清黛也听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用意,便也不敢轻易接茬儿。

    沈柯氏亦未曾立刻搭腔,却听同桌的的恭如县主怪声怪气道:“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这些事原就是本分,受了一点累就满天下敲锣鼓地牢骚抱怨,也不知是谁家的规矩。”

    她话素来蠢笨,偏又毫无自知之明,常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顺便背刺友军。

    一番话完,不光是康和郡主皱了皱眉,便是她自己的掌上明珠坐在一旁听着,也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谁承想,确实一抬头就迎上了清黛笑意可掬的眼睛。

    “县主娘娘是在我么?”清黛一面柔声细语地笑着问,一面提起袖摆,姿态优雅地为柯诗沅夹起一筷子新上桌的爆炒鸭舌。

    恭如县主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并不知道她和沈猎此前去过南家,一时既心虚又诧异:“你这话何意?”

    就凭当初她们母女俩对清黛的所作所为,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这时也不会再在清黛跟前耀武扬威。

    可偏偏她们还是选择了沈柯氏的阵营,做她的先锋官。

    这也就罢了,但她柯宋氏如今也只不过是个连尊位都快保不住的空壳县主,若是被她当众蹬了脸,岂不是显得她这个臭名昭著的南蛮子太窝囊了些?

    清黛边想边缓缓直起身,眼神凌厉如刀:“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人真有意思,自家门前的雪都没扫干净呢,还要去管别人家的瓦上霜。”

    “你!死丫头,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话!”被戳中痛脚的恭如县主霎时间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拎起手指头指着她,“你猖狂什么!即便是那南太师府不识货,慢待了我家沅儿,也绝不是因为被你比了下去!我家沅儿好歹还有丈夫疼惜爱重,你呢,嫁了那个修罗鬼这么长时间,连房都没圆上!”

    她最后的一句话咬字咬得尤其掷地有声,惊飞了窗外树梢上的双鹊,也震住了在场包括清黛在内的所有人。

    四投向清黛的目光或是同情,或是窃笑,或是怜惜,或是鄙夷。

    此等私房秘事被人当众揭破,对于女子来,简直就像是被当众扒开衣裳,肆意凌辱!

    清黛也确实有些猝不及防,脑袋里不觉一阵一阵的自我怀疑。

    这种私密事往往只有她近身的几个丫鬟婆子知道,究竟是谁敢出去多这个嘴?

    是青儿彩儿,还是……陈妈妈?

    她这厢犹自出神,那一头恭如县主发起性来便是连康和郡主都拦不住她,一溜儿往下接着骂:“哼,现在搁这儿同大家伙儿装淑扮贤,当谁不知道你背地里是何等蛇蝎心肠,讨不了夫君欢心,就去拿他身边的人出气!杀的杀,撵的撵,把好好一个天家赐下的风水宝地闹的是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孟家怎就生出了你这样狠心恶毒的魔头来!生就该关进笼子丢到池子里溺死了账!”

    “你再一遍?”

    “就,我还怕你不……”

    恭如县主话间抬了一下头,冷不防间,却是被目光所及之处,立着的人影吓得舌头一闪,生生止住了话头。

    清黛也后知后觉地心口一紧,惊然回首。

    其他人这时当然也都听出了问那话的人并非来自堂下,纷纷循声看向宴厅门外。

    可不是那身着御赐大红飞鱼服,腰挎缠金玉带绣春刀的沈指挥使,正威严抖擞地立在那儿,目光森然地盯着这满堂的喧嚣吵嚷。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