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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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朕遭遇不测?”

    “欲立洪旭为储?”

    朱昭延抬首反问道,眸光不经意间瞧了众臣一眼,手上开始翻看起桌案上堆得如山高的奏折。

    他身上的外伤还未痊愈,体内积压的余毒也未清除,这副身子破败的已如同晚秋凋谢的落叶。

    他强忍下不适,思绪渐渐回到七日前他被救的那日清早。

    自己醒后头痛欲裂,握紧手中的银簪子警惕的看着周围,环视一圈才发现他此时正身处一间简陋的草木屋之中。

    草木屋不大,但收拾的整洁,书柜上放着满满的书,墙上挂着几副书法字画,笔墨横姿间洒脱刚劲有力,想必这草木屋的主人一定是个世外的隐居文人。

    只是朱昭延看的不仔细,那一副副山水风景画上的白羊实际上是美男戏水图。

    一柜书,放置桌案,一张卧床,晒草药的簸箕就是全部。

    卧床不远处有灶台,灶台上面咕噜咕噜的煎着药,白色的热气缓缓上升又熏着屋顶飘散,满屋子都是那草药味。

    他动动手指刚想起身,身体里剧烈的疼痛感又令他动弹不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被裹的严实的纱布,他折腾了半天还翻了身旁热气腾腾的面碗。

    “偷吃你宋爷爷粮食的耗子!你宋爷爷我今日可逮着你了!”

    一声洪亮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之后他便见到了一手拿着碗面条,一手拿着鞋底火急火燎往屋里赶的宋师选。

    结果是伴随着宋师选又是惊喜又泄气的表情结束。

    经过几日的照料,身上的外伤还有一些内里的旧疾果真是好了一些,宋师选才神情严肃的和他坦了白。

    他在茶馆就已经看出了他和汪晚意的身份。

    因汪晚意挂在盘扣上的怀表是西洋皇室宝玑,整个大明只有两块儿,一块儿在朱昭延这里,另一块被踢给了汪晚意。

    再结合茶馆里汪晚意对自己的恭敬,宋师选极其有眼力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宋师选便有意而为之。

    寒门出身,功名无路,盼个出头,一展抱负。

    “陛下,恕师选直言之罪,师选在您昏迷之际给陛下号过脉,陛下您身体里有长年积压的毒素,已经令您内里亏损,如若不清除体内毒素恐怕命不……”

    宋师选放下盛药的碗,欲言又止。

    “师选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常年积压的毒素不是一朝一日可形成,那背后给自己下毒之人必定是要自己一日又一日的消耗生机,其心可谓歹毒。

    只是这幕后黑手是谁还有这毒药的源头又是在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行动,他都不得而知。

    这下毒之人和行刺之人很大可能并不是同一人,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必定是部属已久,且不易发现并且确信自己日复一日当必死无疑。

    而来刺杀他的杀手,隐藏的幕后黑手大可不必再派来,稍有点儿不慎还会暴露了行踪,未免得不偿失。

    洞中杀手是受汪晚意指使,而身上又有永平府的腰牌,想要其知道真相目的,那便一定要亲自去永平府查个明白。

    汪晚意一党是第一方,万贵妃一党是第二方,而自己是第三方,还有那不知身份的第四方又是谁,敌人在暗而他在明做什么都是被动。

    他,谁都不信。

    .

    “很好,你们做的都很好。”

    他一掠而过的目光里审视着那一张张戴着面具的面孔,他倒要看看在那些毕恭毕敬的假面之下,是人是鬼,是狼是羊。

    指尖点在龙桌上的一本本奏折上。

    苏州府,百姓安。

    开封府,百姓安。

    永平府,百姓安……

    全部都是百姓安。

    “你们当朕是眼瞎耳聋了吗?!”

    他怒的举起一本奏折向前摔去,奏折摊开落在地上,被力道扯开了两半。

    “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请息怒!”

    “陛下请息怒!”

    众官员齐齐跪拜,声音颤抖。

    “史官!”他凤眸一凝,锐利含威对着殿下的宋师选怒喊道。

    “臣在。”宋师选出列,只是他手中并不是其他官员手拿着的笏板,而是一支笔一本书。

    “拿笔!给朕记!”他手指着台下的每一个人。

    “是!陛下!”宋师选用舌头润了润笔,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就准备要往史书上写。

    人人都想永垂青史,留英名给后人,这记在史记上一个污点那就是臭名万古留,这是比掉脑袋还要受严重的事儿。

    “逆取顺守,欲沐猴衣冠!让后人看看这些虚伪之辈如何狼子野心彰然若揭!”

    冠冕上的彩珠噼里啪啦的碰撞到一起,大珠珠敲的声音在整个殿内尤为清晰。

    朱昭延苍白的唇更显青白,在大袖下的手指剧烈颤抖着,串珠下他皱紧眉头,咽下口中未上涌的腥甜味儿,他微微颤抖着嘴唇,身子开始也跟着无力了起来。

    坚持住,只有立威才能站得住脚。

    必须要坚持住。

    他忽的背过身,一只手支住了龙椅的金龙头,手背上青筋凸起,冷汗从他额头顺着下颚滑下。

    汪晚意神色一变,看出了朱昭延的不对劲,他立马转身望向众官,厉声道。“各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本官有话要和陛下亲自!”

    众官员听见此话,巴不得的要离开太和殿,更何况,还是这位权臣宦官发的话,谁敢不从。

    不出一会儿,大殿上就只剩下了汪晚意和朱昭延两个人。

    汪晚意快步来到朱昭延身边,刚要触碰他,朱昭延便坚持不住的跪倒了下去。

    汪晚意连忙上前扶他,那双手扶到他腰间,支在金龙首上的手渐渐的滑落。

    “陛下!”汪晚意急着喊出了声。

    “无碍,朕自己来。”

    虚弱的声音低沉的传来,那双手移开汪晚意扶在他腰间的手指道。“气急攻心而已,朕还死不了。”

    他背着身,汪晚意看不到朱昭延此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觉得这背影华贵,但又华贵的支离破碎。

    带着血丝的手再次攀向空座上的金龙首,汪晚意没有再扶他,朱昭延借着力极为艰难的站起了身。

    但他刚踏出一步,第二步还是没站稳,直接面朝上的重摔在了龙案上。

    “咳咳。”

    他侧着头,面色痛苦的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湿透了案上的奏折。

    汪晚意刚想伸出手,却愣在了原地。

    没了朱玉的遮挡,那双红的哀艳的眸子空洞无神,整张脸苍白毫无血色,汗迹斑驳,脆弱无力。

    那张脸上眼尾是泛红的,从嘴角蔓延在颈侧的血也是深红的。

    “呵呵。”

    他突然笑出了声,弱微邪气又带着些许凄凉。

    到最后,他的脆弱还是被汪晚意看的透彻,他的无助也还是只有汪晚意能察觉的到,这多可笑。

    他用冕服的大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当那刺目的殷红被擦去,反倒是更染红了他的半脸,如碎落一地的琉璃碎片,又似奈何桥边无根无叶的彼岸花。

    暗光黑眸,是另一种致命妖冶的美。

    朱昭延躺在桌案上,那双幽深带着光润的眸子就这样带着钩子紧紧的盯着汪晚意。

    “汪晚意,你觉得朕算什么?朕的这个皇位又算什么?”他幽幽的道,他眼尾的绯色丽绝不艳。

    “陛下,臣去给您叫御医!”汪晚意没回答他的话,刚要喊人,手便被朱昭延给拽住。

    朱昭延闭了下眼随即又缓缓睁开,手指在沾红的嘴唇前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回答朕。”

    “陛下是天子,是大明朝最尊贵的帝王。”

    “是吗?”朱昭延只觉得好笑,他嗤笑着反问汪晚意。

    “臣您是,您就是。”

    朱昭延不再看他,反倒是将目光往上头那琉璃金顶雕梁画柱的大明殿顶看去。

    朱昭延明白,他不是。

    他抬过手,缓缓向汪晚意伸了过去。

    “扶朕起来吧。”

    汪晚意拉住他,这只手没有一点儿温度,冰凉刺骨透着心窝处的凉。

    朱昭延从桌案上坐起身,单手解开了头顶上戴着的冠冕。

    “晚意觉得朕好看吗?”

    冠冕被朱昭延不急不慢的放在一旁,两手扶在案上,抬头看向汪晚意。

    汪晚意不明白皇帝在这种情况下问这问题的含义,只能由着自己内心回答道。

    “好看,陛下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

    他也没特意奉承,皇帝确实长得好看的紧。

    那双黑眸从上往下量着汪晚意,眸光一直流连在汪晚意腰间系着的翡翠玉牌停下,他伸出手指挑起玉牌下垂着的流苏结缓声道。

    “那晚意与朕做一笔交易如何。”他嘴上的血被擦出一条痕迹,从嘴角干在脸上,像是化上的妆。

    “都言晚意悦美人,朕若是将美人送给晚意,晚意你能帮朕吗?”

    “臣不知陛下是何意。”汪晚意挑眉问道。

    “朕中了毒,虽未深入心脉,但恐有朝一日怕命不久矣,帮朕揪出幕后黑手。”他紧紧抓住汪晚意的袖口,气若游丝。

    宋师选查验过,他在宫里每日喝的药中并没有毒,就连煎药的砂壶盛药的碗也是没有问题。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第一方的汪晚意牵扯进和他所在的第三方上,牵制幕后黑手,被动化主动。

    那杀手的话他不信,把汪晚意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是善是恶是忠是奸都可见分晓,这是他能给他最后的信任。

    若不然,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就算是同归于尽他也无畏。

    这场对弈,他一定要赢。

    .

    汪晚意笑意的脸上眸色一凝,眼神凌厉逼人,他抬手在朱昭延眼下处的乌青划过,再到血痕处停下。

    “陛下如此信任晚意?”他紧紧的目光锁在朱昭延的脸上。“您就不怕这下毒的幕后黑手是臣?”

    “晚意过,朕若信任晚意,便可高枕无忧。”朱昭延迎上汪晚意的眸浅笑道。

    “可臣需要看到您的诚意。”上挑的话尾中带着细细的探究,手指尖儿轻抚过身前美人的下颚骨,从耳根滑向那描红的唇,手指探入两片柔软的唇,温软香腻,舌在手指肚上掠过,是温热发着挠的痒。

    那双绯红姝丽的眸蒙上了春水浮纱的雾,纤长的手指攀上他的赐服衣领,宝蓝色的大蟒赐服上是用夜明珠缝上的盘扣,盘扣上系着一个吊坠,是质地清透的鸽子血雕花宝玉。

    他捻着坠子往自己跟前儿一带,两手抓不到可以停留的地儿,便只能环住他的领,将自己的魂儿停靠住他的身。

    “唔……”汪晚意轻哼一声,两唇相贴间是带着血气的甜腥味,呼吸间的气息拂过皮肤上的细微绒毛,心尖尖上着颤,却不知那样如何,这样又该如何,万般恼人的思绪涌上心头。

    朱昭延的吻是青涩的,仅仅只是唇齿相依,唇瓣贴着唇瓣,但却是这十多年以来一对少年人的唯一次贴近,仅是一次,铭记于心此生再无法忘怀。

    一双人,一对儿魂,心无旁骛,不论其他。

    “够吗?”

    他幽深的眸望着汪晚意同样被染了血的唇,汪晚意嘴上残留的红是他的,他要让他上他的记号,一个只能他上的记号。

    “剩下的日后再和陛下讨……”汪晚意舔了舔唇,是温热腥甜的,他讨厌厂狱里鲜血的味道,但这个他心悦,也甘之如饴。

    “可朕觉得……不够,还想再要……”

    他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宁静致远,安然如故,但是这一回,他想贪一次。

    第二卷 永平府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