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样张扬的少年郎,连钓竿都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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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日,飞花大会的名帖才悠悠寄到。

    顾老爹捻了捻苍蝇腿似的灯芯儿,拿蜡烛点了油灯,就着昏黄的光晕眯着眼端详。

    “这真是宫里头的东西,看着分量就不一样,你看看这纸,多沉呐!上面的金粉可当真是金子?”

    他大字不识,上面的楷自然是一点都不认得。端详够了,他又把名帖递给顾宜修,让他念一念。

    这封信用词文雅,即便听了一遍,顾老爹和顾瑶仍是没懂所言何物。顾宜修索性道:“十日后飞花大会开宴,此乃河公主亲笔信,邀你前去赴宴。又怕你寂寞,允你带一人同行。”

    “那便让你阿兄陪你去罢。”

    顾老爹指了指家里最上得了台面的人。

    出人意料,顾宜修没有立刻答应,他转身问了问自己妹:“你若是想带魏家姐弟也可。”

    “阿兄,你不行么?”

    顾宜修沉默了半晌:“春试要紧。”

    还有不到两年便是春试了,大雍的学子过了这一关,便是殿试。

    同旧时相比,新帝改良科举制,无人举荐的寒门子弟可投碟自应,同世家子弟一样参与三年一次的春试。

    若是考入前十,便能进入殿试,同年深秋入宫,由皇帝亲自出考题选出三甲,成为天子门生。

    顾瑶自然是晓得轻重,便爽快应允:“阿兄定是一甲!”

    “你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口气不!”顾老爹朗声大笑。

    大雍的一甲有三位。状元次第者,为榜眼;少俊者,为探花。

    他又何尝不想考中一甲?

    十八年来,家境清寒,母亲早逝,顾老爹为养家糊口,每日在京城找些体力活,日暮方归。

    长兄如父,他却时时充当严母的角色,动辄对顾瑶管教呵斥。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不经不曾惧他,还毫无芥蒂地同他亲近,像极了一只憨呼呼的狗。

    这只傻狗,为了攒钱给他买书经,三四年来未曾添置新衣,身上这件还是自己的旧衣裳,洗的领口泛了毛边儿。

    但一提起哥哥,她都骄傲得像只灰扑扑的孔雀,恨不得把“我阿兄最厉害”写在脑门儿。

    他该如何来回报这些沉重踏实的恩情呢?

    顾宜修看着幼妹,眼眶温热。

    春夜微寒,灯火昏黄。这座宅家徒四壁,却足够遮风挡雨,也足够让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这样就够了,顾宜修想,殿试一甲也好,飞花大会也好,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自己从始至终想守护的,不过面前两人而已。

    ……

    五月暮春,泡桐花开。

    飞花大会设在琼林苑,这是一座巧玲珑的园林,乃先皇后生前最爱的避暑胜地,此时并非暑夏,来到这遍地绿荫的地方,若是衣衫单薄,甚至会感到一丝薄寒。

    因为要摆宴三日,赴宴的公子姐们便在一处道观暂时落脚。这道观名叫青云观,因依附皇家园林而香火旺盛,马车一路驶来,随处可见束发戴巾,身着青兰道袍的道士。

    今儿个一大早,马车便等候在了顾家宅。那车子巧玲珑,内设暖桌香炉,低调却精巧。魏佑娣瞧见了车帘上的飞龙祥云图,便晓得这是河公主派遣的马车。

    她做到马车上,轻抚这造价不菲的软垫:“之前觉得瑶瑶你这身怪力,在女子身上算不得幸事。如今看来,倒是自有造化,是我浅薄了。”

    顾瑶闻言,一丝薄红染上脸蛋:“起来那日,我还遇到了李衍。若不是他点破,我都不晓得那位是河殿下。”

    魏佑娣道:“你呀,记吃不记,忘了头上的疤怎么来的么?”

    面前的姑娘杏眼雪腮,脸上带着软捏捏的婴儿肥,隐约能瞧出来是个美人。只是那额前的碎发下,有一枚弯月般的疤痕,是儿时从树上跌落留下的。

    顾瑶闻言,眨了眨眼睛,狗一般乌黑湿润的瞳仁瞧着便让人心头发软。

    魏佑娣顿时便理解,为何顾宜修对李衍看不顺眼。

    有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囡囡在,若是在富贵人家里,怕不是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娇生惯养还来不及,怎么容得了旁人如此欺凌?

    过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周遭隐隐传来喧闹声和阵阵的香火气。

    这是一排干净而精巧的客舍,两人一间,屋内摆设简单朴素,却宽敞明亮。

    顾瑶和魏佑娣的房间正对着一颗茂盛的银杏树。这棵树四周用结绳围着,无法靠近。但是远远一看,那粗壮的树身足足要两个男子合抱。

    微风吹过,树梢摇晃,叶子沙沙作响,听着倒是惬意。

    飞花大会明儿一早开始,今天人差不多都来齐了。现正值夜宵,不少世家子弟吃不惯山中素斋,便托厮生起篝火,再去山脚的酒家买些酒菜,席地而坐,临溪而食。

    大雍虽是礼制之国,却沿袭前朝开放民风,如此放浪形骸之事在月亮底下便是浪漫的,逍遥的。再有着这道观的香炉和山间清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飘飘欲仙,手可摘星辰。

    除了顾瑶。

    她随着魏佑娣一同凑了热闹,在一群脂粉味儿浓郁的贵女中来回穿梭,眼珠子滴溜溜转。

    此等场合,李衍肯定会来的。

    他人呢?

    “哎哟!这可是条大的!”

    “不、不愧是子曜兄,厉害呀!”

    篝火侧,几位少年围在岸边,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顾瑶被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只见眼前青光一闪,水光乍破,银白色的水花中,一只肥美鲜活、圆鳍圆尾的鳜鱼咬紧钩线,跃出水面来。

    明明是春夜,万籁俱静,溪水潺潺。

    道观中,不知哪位道士弹起了古琴,乐声神秘悠扬。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霜雪般的少年扬起钓竿,像是箭靶上的红心一样吸引了密集的注意力。他那一金丝月牙白的外衫,高高的马尾,晶亮得宛若玉琢的凤眸,溅起的水花也颇为偏爱地湿了额前的刘海,让那瓷白的额前多了几抹比绸缎还要亮泽的碎发。

    就是那短暂的一秒,李衍轻易地成为了焦点,骄傲清冷的少年被人簇拥在中央,像一轮滚烫的,火热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吸引着她飞蛾扑火般的迷恋。

    这样张扬的少年郎,连钓竿都甩出一抹惊艳的弧光,宛如人间的烂漫的春季,似乎连那棵银杏树都要为他摇动树冠,鼓掌喝彩了。

    李衍呐。

    顾瑶看着他,一时间亦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随着他的笑而笑,随着他的静而静,随着他的心跳而心跳,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难道喜欢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毒药吗?

    有谁能够告诉她呢?

    “这下子有口福了,李公子钓了只那么大的鱼呢!”

    “鳜鱼刺少肉多,细腻肥美,宜清蒸……”

    众人议论纷纷,魏佑娣轻笑道:“若是阿弟在,怕是已经捋上袖子、跃跃欲试了。”

    想起魏子潇,顾瑶的肚子莫名饿了起来。

    这些年魏家的胭脂铺子愈发红火,店面也从一开始的地摊货郎变成上下两层的门面,不少世家姐也来光临。谁知这位少爷沉迷下厨,丝毫不管家里的胭脂生意,把魏掌柜气得不轻。

    好在魏佑娣是个靠谱的,平日里除了找顾瑶消遣,便是一猛子扎进店里,大大的事情都能拿主意。

    魏姐姐便是这样得体又聪慧的女子,顾瑶心想,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位郎君呢?

    但即使她不嫁人,凭她的本事也能活得很不错。

    这么想着,她又忍不住看向李衍。

    他早已收了钓竿,随意地坐在岸边,漂亮的唇角勾着一抹惬意。

    少年尚未长成苍天大树,左手撑在地上时,清癯的肩头撑起月白的外衫,像是一支尖锐的箭簇。

    在他身后是矜持腼腆大家闺秀们,她们只敢偷偷地量,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们像是惊慌的鹿般羞红了脸。

    顾瑶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不愧是她相中的如意郎君!

    夜幕深沉,在山野间没了束缚地少年们钓上了许多鲜活的鱼儿,厮们利索地处理干净后,炖成了一锅奶白的鱼汤。很快,香味便勾的人食指大动。

    不知是谁特地带了美酒来,一时间众人性质更甚,举杯推盏之间,酒气慢慢熏红众人的脸颊。

    许是万物萌动的春天,许是面前滚烫炽热的篝火,许是这挣脱了礼法约束的山野,少年少女们的心事也像溪水,微微荡漾起来涟漪。

    “阿嚏!”

    一阵轻风吹来,顾瑶了个喷嚏。魏佑娣给她递上手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厢房拿些衣服,可不要染上风寒。”

    顾瑶乖乖点头。

    魏佑娣便起身去拿那件她早已准备好的外衫。她的脚步有些匆忙,满脑子挂念着那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姑娘,却没想到折返的路上,那棵茂密粗壮的银杏树旁边,听到猫儿一般的动静。

    脚步顿时一滞,她微微凑近,脚底一个没注意踩到了树枝,“咯吱”一响。

    “呀!”

    淡紫色的罗裙像狐狸尾巴一样一缩,魏佑娣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女子凝脂般的肩头。

    那是个秀发散乱,杏眼惶恐的姑娘,她怯怯地躲在男人怀里,发出一声轻呼。

    原来方才猫儿般的动静,竟然是……

    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还要继续看下去?”

    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在那棵茂密的银杏树下,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那身着蓝衫的男子带着精致的玉冠,他的面容清秀,长长的睫毛平添了几丝女子般的乖巧阴柔。

    一双桃花眼潋滟着风情,一张薄唇含着笑意。

    手中的白玉骨扇轻轻一折,似乎收尽了人间大好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