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陡然见生死·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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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风安静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躺在床上的舒羽千。

    香炉已经熄灭,一缕白烟都不再飘出。夜还很深,外面还很安静。

    柳如风始终没有听到更的声音,所以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几更,然而他现在只希望这夜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何老:“如果我不救他,他到天明时候就会死。”

    “那如果救了他呢?”柳如风反问。

    “那他到天明时候就会醒过来。”

    “那就请何老先生救我师兄一命。”柳如风轻声着。

    何老却没有立刻动手,反而转头看着柳如风,咧嘴一笑,“你知道我是以命换命,那么你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师兄的命了?”

    “从我推开这间屋子的门开始,就已经有这样的决心了。”

    柳如风依旧是轻声着,他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是他的声音却那样轻柔,好像在和家中的一位长者絮絮叨叨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

    “你倒是非常干脆。”

    柳如风没有看何老,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舒羽千,目光时而柔和时而忧伤,他与舒羽千从生活在一起,可是好像到如今才发现没有把这人看够似的。

    “我的命本来就没有多少价值。”他缓缓道,“但是我师兄不一样,他是医者。医者的命,向来要比我这种人的命有价值得多。”

    这话也许会让何老不舒服,可是柳如风还是了出来,而何老也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他仅是道:“那你出去吧。”

    柳如风听话地点点头,可还是出神地看着舒羽千,又道:“我想看看他……”

    他脚下慢慢地朝床边走去,好像眼中只看得见那个人了。他低低地着,带着无限的怅惘和愁思。

    “明天他醒来的时候,我就要死了。”

    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这个他要救的人对他有多么重要,重要到愿意为他去死,重要到想要为他而活。何老也看了出来,所以他默默地背转过身,去拨弄已经熄灭的香炉。

    而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就在何老转身的一刹那,柳如风忽然身形闪动,左手抬起,手中竟是舒羽千之前落在当铺的那柄飞景剑。剑身之上还残留着未擦去的血迹,倏然看去,剑势像是一道细细的红丝。

    他明明眼睛还注视着舒羽千,脸上还是那副怅惘的表情,可是他这个时候却突然出剑,剑尖直刺何老的背心。

    何老反应了过来,只是太迟了些。他只来得及转过身,剑已经贴到了他的胸口。

    柳如风这个时候才缓缓转过头来,平静地道:“白衣魔剑,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的剑招有多诡异、出剑有多迅疾,而在于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剑。”

    何老的眼睛里又开始发出那种令人心颤的微光,他冷冷道:“我倒差点忘了,你是继承了柳沉君所有武功绝学的唯一弟子。”

    “这不重要了。”柳如风摇了摇头,“我也是迫不得已,请何老先生看在我身手如此高绝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要求。”

    何老怪笑起来,“我以为我身为一介医者却要以命换命已经够不要脸,没想到还有比我更不要脸的。”

    柳如风面不改色,继续道:“我并非要何老先生坏了自己规矩,只是想要以何老先生这条命,换我一个月的寿命。”

    他强调道:“只是一个月而已。一月之后,我自当领死。”

    他得铿锵有力,可何老也不过是眼皮一翻,道:“那若我不干呢?”

    “那就只好我们三个人同归于尽了。”柳如风倒回答得十分温和,他补充道,“放心,齐无刀是我的朋友,他绝不会泄露出我们的这个约定。之后何老先生依旧是以命换命何老先生,没有任何改变。”

    何老先生以前的称号并不叫「以命换命」,而是「起死回生」。

    自从他被清心馆逐出之后,性情越发的古怪起来。救人不分善恶,不要钱财,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要有人,自愿一死,来换病人的一条命。

    他世人不懂人命之贵重,杀人者如杀草芥,而救人者无论救谁都需要付出同等的心力,此为大不公。所以他才要以命换命,教世人珍惜性命,明白医者的可贵之处。

    何老眯着眼睛咧嘴笑道:“你给的条件一点都不过分,仔细想想,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吃亏的地方。至于规矩……”

    他笑容更甚,面目更丑,“我又不是什么正道人士,恪守什么规矩做什么?”

    可是柳如风的剑还是没有放下,甚至又进了一寸,剑尖刺破了何老最外面的一层衣料。

    “那请何老先生将解药给我。”柳如风死死盯着何老。

    何老倒是爽快,伸指一弹,一粒药丸便落在柳如风手中。

    何老又道:“不过我也要明两件事。第一,这并非解药,而是延缓毒性发作的药。一个月后,若不服解药,那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柳如风点头,收剑回身。

    “第二件事,若日后你见到你师父,要将今日之事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是一个比我还要不守规矩的人,你要答应我,要叫你师父日后不得因为你俩的事情来找我的麻烦。否则,那还不如我们三个人这个时候同归于尽算了。”

    柳如风这时已经将药丸服下,闻言浅浅笑道:“这么看来,原来何老先生怕的不是我,而是我师父。”

    何老冷笑一声,径自朝舒羽千那边走去,道:“你们如今的年轻人,根本不懂得当年白衣魔剑的可怕。更何况我还是……”

    他到这里,忽然不下去了,只是笑,笑容十分古怪。

    柳如风怀疑其中有诈,死死地盯着他。然而何老突然手一挥,长袖翻飞,道:“出去罢……”

    柳如风眼睛陡然瞪大。

    待他硬抗过这一波掌风,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被推出了屋外,屋内依旧是那一盏孤灯独明,照出窗棂一圈暖黄的光晕。

    柳如风慢慢站直身子,心里宛若响雷般震个不停。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自以为已经制住了何老,没想到被制住的原来是自己。

    到底,他仍旧是靠着师父的名号才能和何老成这个约定,原来他还是弱得无法单凭一己之力在这江湖之上立足。

    他垂下的双手忽然微微发起抖来,不甘、气恼、愤怒,各种各样的感情宛若大水溃堤般突然涌上他的胸口,叫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柳如风猛然一口咬破自己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咬紧牙关,似乎极为绝望,低低地自语道:“就算再多给我一个月时间,又能怎么办……”

    天光破晓,虽日头尚未完全升起来,但远处的一抹红霞已经昭示了今日是个明媚的好天气。昨日的生死之间、血雨刀光,都被这温柔的一抹而散。

    初起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落进屋里,刚好照在舒羽千的眼睛上。

    他感觉自己已经睡了很久,这缕阳光虽然并不陌生,可是却叫他忽然无比的感动,好像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着这陌生的屋。这里简陋朴素,和自己之前所住的欧阳山庄简直大相径庭。

    虽然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舒羽千却并不觉得害怕恐慌,他试着动了动手臂,这才感觉身旁似乎还趴着一个重物。

    他艰难地朝床边看去,而在床边,那个趴着的人也刚好醒来。

    四目相对,眼里都是一样的疲惫和茫然,柳如风头发散乱,舒羽千神色憔悴,可是两人却也同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历经大难的释然。

    “如风……”舒羽千艰涩地开口,嗓子早已不复往日的清明,更像是被烟熏火燎了一般,“如风……”

    他一边喃喃着,一边颤颤地朝柳如风伸出手去。

    “师兄。”柳如风低低地回应他,把他伸来的手轻轻握住,“我在,你也没事。”

    “如风……”舒羽千仍是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已经带上了泣音。柳如风坐起身来,拉着舒羽千的手把他慢慢拉到自己怀里。

    舒羽千终于没有了往日的倔强,他埋首在柳如风的胸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想要什么,却始终不出。

    终于,他的哭声闷闷地传了出来,从一开始的泣音到后面的嚎啕大哭。他紧紧拽着柳如风的衣角,放肆地、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也许他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哭过,哭得他好似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吐出来了一样。

    他浑身颤抖,几乎快要倒下,全靠柳如风抱着他才勉强能直起上身。

    他哭声嘶哑,比起哭,不如是在嚎叫,那种想要把自己的喉咙撕碎的嚎叫。

    他哭得太厉害了。

    这样的大哭对于一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游走回来的人来十分耗损,舒羽千明明自己就是医者,他却也无法控制自己这样自损的行为。

    柳如风想劝他,也是胸口发闷,仿佛有大石压住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尽可能地抱紧舒羽千,轻轻拍着他的背。

    一直到好一会儿了之后,待到舒羽千那嘶嚎般的哭泣终于有所减缓,柳如风才慢慢扶起舒羽千的肩膀,静静地看着他。

    那张温润清秀的脸上因为大哭已经变得狰狞不堪,可是柳如风还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好像这才是世间的绝美容颜。

    他看着舒羽千,忽然,但也缓慢,就这样低下头,轻轻吻上了舒羽千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