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千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寒冷的风，惨白的云，比苍蝇更加烦人、比惊雷更加吵闹的人声。

    天际、人脸、远处的树与阁楼、兵器闪耀着的银光，这一切，全部都混杂在一起，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吞噬了进去。

    他的眼睛圆睁着，可是他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要不然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多么轻松，不必背负这些莫名其妙的罪责，不必再目睹真心之人的离去。

    “师兄，师兄？”

    死了吧，死了吧。

    “师兄？”

    死，死，死，死……

    “千儿！！”

    舒羽千猛地回神，浑身像是被从水中捞出一样，大汗淋漓。

    眼前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会场那灰蒙蒙的场景，已经转回了之前那大娘所在的屋。

    舒羽千怔怔地看着柳如风，像是傻了。

    “千儿……”见舒羽千总算回过了神，柳如风这才稍微放心地叹出一口气，手上拿了一根毛巾为舒羽千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千儿，你没事吧？”

    “我……”舒羽千却像个木偶般地坐着，以往清澈的眼睛里变得木讷，他任由柳如风为他擦汗的动作把他带得上身一颤一颤，毫无感情地开了口，“我只是舒羽千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如风的动作停了下来。

    开口之后，舒羽千终于逐渐找回了作为一个活人所应有的感觉。他把柳如风稍稍推开了一些，好让自己能够好好地看着他的脸。

    “为什么我会变成什么南家后人？我明明姓舒，我明明是个孤儿，我是父母外出时遭了强盗侥幸生还，被路过的村民捡到送到御香谷的！

    我这辈子安安分分，从来没有动过什么伤天害理损人利己之心，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变成人人喊的恶人？！”

    “千儿……”柳如风看着他，欲言又止。

    舒羽千见着他的眼神，忽然脸色一变，之前的愤怒像是瞬间浸入了冰窖，变得无比冰冷。他愣了愣，冷笑道：“好，好，居然连你也不信我！”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过大的动作掀翻在地上。柳如风想要拦住他，可是一只手才伸到一半就被他一掌掀开。

    “滚开！！”

    舒羽千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浑身都在发抖，他推开柳如风就往屋外跑去。他已经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一刻都不想看到柳如风！

    “千儿！”柳如风却从后面追了上来，死死地从背后抱住了他，“千儿，你冷静点！”

    “滚开！！”舒羽千死命挣扎，两人跌跌撞撞，把院子中的各种物什碰倒了一大片，一时之间叮当哐啷作响，乱作一团，“既然你都不肯信我，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你和我从一起长大，你都不信我了！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千儿！”柳如风见他眼睛都开始充血发红，担心他会一时情绪失控疯狂起来，情急之下一巴掌对着他的脸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院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舒羽千慢慢地转过脸来时，之前那疯狂的神色已经一丝不剩。

    他又变回了之前那脆弱而呆滞的模样，嘴角挂着一丝鲜血，呆呆地，透过柳如风看着头顶上惨白的天空。

    “千儿……”柳如风把他轻轻抱在怀里，“你是不是南家的后人，又怎么样？就算你是南家后人，可是你绝对不会去害人，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舒羽千靠在柳如风的怀里，冬日寒风凛冽，唯有这个人的怀抱能给人一丝温暖。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这才知道，柳如风还是信他的。

    柳如风虽然对他是不是南家后人这一身份表示怀疑，却始终坚信这个和他从一起长大的人依旧是那个善良单纯的人。

    “如风……如风……”舒羽千顿时又大哭了起来，扑在柳如风的怀里哭了个痛快。柳如风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一边柔声哄着他。

    隔了好久，他才泪眼婆娑地从柳如风怀里抬起头来，却恍惚看见两人的身旁不远还站着个人影。

    定睛一看，竟然是扶云昭。不知她何时醒了过来，更不知她何时站在了这里。

    舒羽千急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对扶云昭道：“扶……扶姐，你醒了？”

    扶云昭的表情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回回话的是柳如风，“从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了，只是你之前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舒羽千的脸腾地红了，自己突遭变故一时失态这还情有可原，但是抱着柳如风大哭这种事，被外人看见果然还是有些羞赧。

    好在扶云昭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是幽幽叹道：“没想到我昏迷了这一天一夜，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柳如风和舒羽千都不知道该什么才好，三人沉默着，在鄙陋的院中相视而立。三个人立场迥异，此刻却站在一起，世事真是不出的讽刺。

    好半天，扶云昭才道：“这里你们也不能久待了，趁早换个地方吧。”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柳如风点头道。

    唯有舒羽千依旧一脸茫然，他回头看了看柳如风，眼神里满是不安和忧虑。换地方？换到什么地方？难道就这样背着一身的污名回去御香谷？

    “我虽然这么想，但是如果就这样离开，恐怕就算回了御香谷，欧阳家和武林白道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柳如风接着道，“至少，要先压住欧阳家的口，让他们不能再为难我们才是。”

    舒羽千想的是，他们本来就没有和欧阳家作对的意思，只要清楚了，从此避退世间纷争，自然无事。

    但毕竟这几日的磨难没有白受，这念头不过在他心中一闪，便知道决不可行。

    就算他自己没有争强好胜睚眦必报的心，却不见得别人都信他。

    更何况现在他莫名其妙变成了南家后人，于情于理，想必欧阳家都容他不下。

    扶云昭问道：“那你们想要怎么做？”

    柳如风回看着她，却不言语，神色之间大有玩味之意。

    扶云昭叹了口气，道：“算我失言。你们的事情，我本来也不愿意管的，我想管也管不了。虽然看你很不顺眼，但是毕竟我并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想来你们也要在江南再多待一段时间，我可以帮你们安排一个僻静的住所，只是偏远了些。而且……地势也不那么平缓。”

    “如果扶姐能够在江南一带给我们找个崇山峻岭悬崖峭壁的隐居所在，我也十分佩服。”

    舒羽千拍了柳如风的手臂一下，微怒地瞪了他一眼，又对扶云昭拱手道：“多谢扶姐。”

    扶云昭安排的地方的确很远，很偏僻，很适合避世隐居。柳如风带着舒羽千，用轻功跑了一个时辰才到。

    但是这里环境清幽，周围密林环绕，木屋边上有一条溪流潺潺而过，叮当作响。只是冬日之中，未免萧索凋敝，不过舒羽千看着还是很喜欢。

    “如风，你看，坐在这里的话……”舒羽千拉着柳如风走到了木屋门口，仰起头，“从这里看天空，像不像从师父的屋子后面往天上看的样子？”

    柳如风照着他的仰头看了看，低头笑道：“哪里像了，御香谷四季如春，哪里是这里能比的。”

    “我像就像！”舒羽千不满地撇嘴。

    “那好吧，像就像。”柳如风揉了揉他的脑袋，见他仰着头，脸上尽是安宁从容，忍不住心中微微一荡，低头便向那两瓣薄唇含去。

    一吻清浅如柳枝拂面，舒羽千甚至还来不及生气，柳如风的双唇已经从他的嘴上离开，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

    舒羽千一时之间竟然怔了，隔了好一会儿，脸上才后知后觉地热起来。

    这时扶云昭在旁边干咳一声，舒羽千赶紧把柳如风一把推开。

    “我能做到的就这些了。”扶云昭看着他们两个，那一日的伤让这个凌厉的女子似乎也被磨掉了不少锐气，这个时候看来竟然有些清清淡淡的寡淡模样，“本来细细算来，我也不算欠你们的。只是没想到身处敌对，你们居然也会救我。”

    “医者父母心，救人不管立场如何。”舒羽千正色道。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追踪我没有结果也没有回去，难道中阳门的人就那么放心？”柳如风问道。

    “我……”扶云昭微微垂首，眼神往一旁扫去，“我其实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受重视。”

    “你身为欧阳家的准二少奶奶，欧阳青尘待你也不错，怎么就不受重视了？”

    扶云昭看了旁处，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捡了个木凳坐了下来。

    “当年中阳门如何建立的事情，你们可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柳如风和舒羽千两人互相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