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欲静风不止·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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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南山慢悠悠地道:“这孩子受的致命伤在心肺,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救活的程度。按照我们馆内一向的医治习惯,至少他也要先修养个三个月,才能逐渐恢复到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程度。”

    舒羽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活蹦乱跳?我什么时候活蹦乱跳过了?

    李清潭听后,将舒羽千已经缩回去的手又拉到自己面前,指尖按上,又是细细的过了一次脉。

    这次的时间比方才要长得多,舒羽千甚至感觉自己手腕都要被按麻了,李清潭这才放开了他。

    “真的是他吗?他的医术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李清潭低声喃喃,却只前文不后续,把舒羽千的好奇心吊得老高。

    可他又不便开口询问,便偷偷看葛南山,却见葛南山仍旧是一副泰山崩于面而不行于色的表情,准确点,是脸上皱纹太多太深,让他的任何表情都看起来不太明显。

    “如果半个月前馆内无人去杭州城,却还有挂着清心馆名头行医的医师,那就只有他了。”葛南山慢吞吞道。

    “经先生提醒,我想起之前是曾经听到传言,他到了江南一带,只是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两人一来一回,仿佛哑谜般了好几个回合,舒羽千还是没听懂他们在什么,只能睁大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终于是按耐不住,拱手遮口,心问道:“两位……两位先生,不知是在什么?可与学生有关?”

    两人的注意力这才又回到了舒羽千身上。李清潭道:“给你医治的那人或许并不是现如今我们清心馆的医师。”

    舒羽千一怔,“那……”

    “应当是以前的清心馆医师,如今江湖上都叫他何老先生。他虽与我同为师兄弟,但是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清潭继续解释,“他以前叫做「起死回生」,后来被逐出医馆之后叫做「以命换命」。”

    舒羽千听得更茫然了。

    李清潭见他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葛南山道:“看来,他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这间木屋虽然简陋,但是依然能看出才新搭起不久,棱角框梁都做得颇为结实,就遮风避雨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木屋建在靠崖壁的一侧,被两面茂盛的树木所簇拥,面前不远便是一条淙淙溪,到了夏天,大约会涨成一条河。

    门口的柱子成色也是颇新,只是没有上漆而已,但不知为何上面却是伤痕斑驳,从下至上被刻了好些划痕。

    柳如风用刀在那些划痕的最上面又刻了一道,继而,抚摸着这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一道一道数了一遍,最后又在心里默想了什么。最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转身走到床边,仰面朝天重重地倒了下来,盯着屋简陋而空无一物的房顶。

    算一算,自己也只剩下十多天的时间了。十多天,还足够自己干什么呢?

    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他这样发呆的时候,忽然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听起来像是在逃命一般。他立刻一个鲤鱼挺坐了起来,却并不慌张。

    果然,破门而入的是舒羽千。

    柳如风一见到他便对他温柔一笑,“师兄……”

    兄字还有半截尾音卡在喉咙里,就被胸口的撞击重重地撞了回去。

    “师兄,你这是……”柳如风抱着一进门就扑到自己怀里的舒羽千,有些茫然。

    舒羽千却不答话,两只手死死环抱住柳如风。怕抱得松了,还不忘揪住柳如风的衣服。柳如风还在纳闷,就听见一声嘶啦的细微声响。

    完了完了,他心里想,我就这么一件冬衣,这日子该怎么过?

    他只好轻轻拍着舒羽千的背,跟哄孩一样温言哄道:“师兄,我的好师兄,好千儿,你究竟又是怎么了?”

    这人抱在怀里暖倒是暖,就是抱得太紧有点喘不过气。

    他这样哄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换得舒羽千一声闷闷的回应,“你又骗我。”

    柳如风正想苍天有眼这才是我们今天的第一次见面,能骗你什么。

    但很快他就察觉舒羽千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就算是闷在怀里的,这泣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怎的又哭了?”柳如风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甚至生了一点点想要欺负舒羽千的念头来,“动不动就哭,你可是我的师兄啊。”

    舒羽千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柳如风,一双眼角发红的眼睛里泪光点点,虽看着也有些我见犹怜,但眼神苦大仇深,实在是让柳如风产生不了什么好的联想。

    “师兄……”他开始有点心虚了。

    “我去了清心馆才知道,李馆主和葛先生都替我看出来了。他们什么都给我了。给我治病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清心馆的医师,而是已经被医馆逐出门的以命换命何老先生对吧?!”

    柳如风一愣,嘴角抽了抽,想要勾出一丝笑容来,但又觉得不妥。

    想要再点好话哄哄舒羽千,但又觉得更加不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什么好了。

    那边厢舒羽千还在喋喋不休地着,“何老先生以命换命,当时把我救回来的只有你和齐无刀。齐无刀本来就想我死当然不会以命救我,更何况我和他的交情也没到那个地步。那会以命相救的还能有谁?当然只有你了!”

    他着着眼圈又红了,眼皮一眨,又是两道清泪落下。

    柳如风听了,却只是沉默不语,抬手用指腹把舒羽千脸上那两滴泪珠轻轻拂去。那动作温柔细致,仿佛在为娇嫩的花朵扫去面上的拂尘。

    他忽然微笑道:“师兄知道如风愿意以命救你,如风听了真是开心。”

    “闭嘴!”舒羽千恨恨道,眼泪掉得更多了,“我才……我才不想被你用命来救!”

    柳如风也只是笑笑,道:“但是,我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师兄,何老先生的规矩是他自己定的,难道就不能他自己改改?”

    “你少来跟我胡扯!”舒羽千一听反而更气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想扇过去,可是手抬起了,在空中僵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放下来,“何老和李馆主可是学医的师兄弟,将他逐出医馆之后怕他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就一直留心着他的消息,早就知道他能把人留个一段时间再死。你,何老给你留的时间是多少?!”

    柳如风呆呆地看着他,他看着舒羽千的脸,那脸上的表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变过。他想起第一次拖着一身伤回御香谷时,舒羽千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虽然恼怒,可是里面却是最纯粹的关心。

    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始终都守在自己身边,这究竟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柳如风慢慢垂下眼睑,平静而淡然地看着自己与舒羽千相交织的手,“一个月……”

    “一个月……一个月……”舒羽千喃喃地念着,忽然喉咙一哽,差点不出话来,“那就只有十五天了!你只有十五天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

    “千儿……”

    “怪不得你要把我送到清心馆!怪不得你不我们先去找师父!你知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怕师父还没找到你的大限就已经到了。

    所以干脆把我安置在清心馆,这样等到师父有消息了也不至于寻不到我,你……你……”

    舒羽千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他脸色通红,双手无意识地随着激烈的话声而挥舞,到最后只剩一阵阵痉挛般的颤抖。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柳如风,那恨不得扑上来吃了他的表情却又慢慢变成了怪异的笑意。

    舒羽千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干涩而低声地嘶吼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要我以后怎么活下去啊……”

    他像是被一点一点抽掉了脊骨,整个身体一寸一寸地垮下来,最后缩成的一团,蹲在柳如风的脚边,轻轻靠着他的腿。

    若不靠着,也许他这个时候就倒下去了。

    柳如风第一次没有在舒羽千难过的时候去哄他,他自己也只是沉默地坐着。

    他虽然已经料想到了舒羽千知道真相之后会难过,可是却没想到他会这样难过。

    好像下一刻,这个人就要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木屋里安静得仿若坟墓,只有细而艰涩的抽噎声断断续续。

    许久之后,柳如风才蹲下身去,把手搭在舒羽千的肩头,“师兄,如果那时候不救你,你又要我怎么活下去呢?”

    舒羽千整个身体猛地一颤,本来埋在双膝之间的脑袋慢慢地抬起来,眼睛和鼻尖都已经通红,颤颤地看着柳如风。

    “那个时候不救你,你就真的……在那时就死了。”柳如风扶在舒羽千肩头的手慢慢抚摸到他的脸上,手心里混杂着被眼泪湿的发丝的触感,“这样,至少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至少……你知道我的心意了……”

    舒羽千终于忍受不住,扑到柳如风的怀中,大哭起来。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这个人怀中痛哭,有时是为了别人的不幸,有时是为了自己的委屈,可是这一回,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如风……”他已经哭得连话都快要不出来,只能勉强把字吐出,“我,我想要你……”

    “千儿……”

    “我怕,我怕没有时间了。我们的时间已经只剩下这么少了……我……”

    柳如风抱着舒羽千的手缓慢地收紧手指,指节已经泛白。他轻轻捧起舒羽千的脸,凝视良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