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千口中的那个朋友，此刻正在床上躺尸。

    他本来躺得好好的，但偏偏有人不识相，在这种时候还在外面吵吵嚷嚷，不仅影响他的休息，还与这医馆的氛围大为不符。

    于是一拍床板，高声喝道：“若清若静，你们两个在吵什么？！还让不让我养伤了？！”

    屋外霎时安静了下来，屋门被推开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对屋内煞有介事道：“先生，那个来历不明的舒羽千要进来，我和若静正拦着他呢！”

    楚梦还一只手搭上自己的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拦什么拦，让他进来。”

    屋外又是一阵安静，楚梦还几乎能够想象出那两个侍童是怎样一脸不情不愿地让开道路，肯定在舒羽千一脚跨入屋子的时候还想要伸腿绊他一跤——

    “哎呀！！”

    果然……

    他只好又训斥道：“你们两个，快出去给其他先生帮忙去。这里留下舒大夫一人就好了。”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随着那两个侍童逐渐远去，这屋子里也逐渐安静了下来。他听见房门吱呀的声音，当是舒羽千进门后把门关上了。

    楚梦还道：“真是对不住了，那两个孩子是我从带到大的，难免在我面前少些管教。”

    “哪里，梦还兄真是平易近人，难怪乎医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你。”舒羽千声道，有些不安地来到楚梦还的床边，“我一回医馆，就听你受伤了……”

    其实他连楚梦还是受的什么伤都不知道，不过是路过庭院时，听见别的人在谈论。

    他还想多听听细节，然而别人一注意到他，立刻噤了声，不声不响地散了。

    “伤而已。”楚梦还微微笑道，平躺在床上与舒羽千对视。

    他没挪动，可是舒羽千却眼神微微一沉，伸手去捻楚梦还的衣领。楚梦还想要挡开，可是舒羽千却一反常态，动作颇为强硬。

    衣领被扯开，连着整件亵衣都被扯下了大半，楚梦还的大半个上身都露了出来。好在屋子里烧着炭火，还不怎么冷。舒羽千眨了眨眼睛，脸露惊讶。

    “烫伤？”

    楚梦还苦笑着点了点头，把衣服缓缓拉好。他的身体颇为结实，即使只是刚刚那一瞥，也能看出刚劲有力的块块肌肉。

    虽然医者也会注重自身的锻炼，但这种锻炼很明显和医馆里的其他医师天差地别，倒是让舒羽千想起了柳如风。

    舒羽千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甚至觉得鼻尖有点发热，他急忙捂住。

    楚梦还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玩味般地道：“为何脸红？是屋子里太热，还是因为看了我一眼？”

    舒羽千霎时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想要解释的话在嘴巴里转，就是没办法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这模样惹得楚梦还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我与你开玩笑呢，羽千兄不要见怪。”

    “哪有。”舒羽千嘴上这么，可是脸还是红着的，原本是坐在床边的，这时也往后挪了挪，“你怎么会忽然烫伤？”

    “药炉炸了。”

    “炸了？！”舒羽千又是一愣，“药炉怎么会炸？”

    他想起自己回馆的路上似乎还远远地听见李清潭的咆哮，“清心馆是给你们来炼药不是来给你们炼炸药的！！”

    “谁知道……”楚梦还一脸扭曲，嘴角抽动，眼神嫌弃地别到一边，“大概他们把自己想象成道士了。”

    “不管怎么想，药炉会炸都太奇怪了。而且之前在百草堂的时候，我注意过药堂里几乎都是草药，极少见到矿类的药物。”

    “你也这么想？”楚梦还忽然压低了声音，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舒羽千一见，急忙伸手上去帮扶，忘了自己之前还想要和这人拉开点距离，“后来去清理药炉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火药的成分，可见是有人故意在医馆里动手脚，制造混乱。”

    舒羽千一凛，正想问为什么，忽然想起如今魔教余孽文玉九仙盯上了清心馆，想来馆内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你回馆的时候，是不是感觉馆内有点不对劲？”

    舒羽千点点头，一边回想一边道：“虽然……虽然之前馆内众人也不太待见我，但是今天回来时感觉，他们似乎都更戒备我了。”

    “那是当然……”楚梦还声音更低，“因为就在你离馆的一天一夜里，馆里就死了两个人。”

    这句话宛若一记重锤，叫舒羽千整个人都愣住不动。他僵硬地转头看着楚梦还，这人也是一脸疑虑，仿佛在问他——

    你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一人死在馆外的树林里，一人死在馆内的药房里。

    两人都是七窍流血，双目眦裂，死状可怖。检查之后，发现内脏全部碎裂，割开肚子时，里面的碎肉连着血水糊成一团跟溃堤一样往下流，好几个医师和学徒都支撑不住，只有几个专门治外伤的大夫稳如泰山。

    他们是稳如泰山，然而馆里的人心却一点都不稳。

    “先死的是馆外那个，你前脚一走，后脚他就被人发现倒在林子里。”

    楚梦还已经收敛起之前和舒羽千开玩笑时的轻佻，正一脸肃然地跟他着这一天之内馆里的异变。

    “就算如此，也不能平白无故怪到我的头上……”舒羽千眉头紧皱，“如今为了替清心馆防范文玉九仙，南院里有不少伪装成病人的江湖侠士，难道里面就不可能……”

    “羽千兄有所不知，其实死在馆外的那个杂役，就是一位江湖侠士。”楚梦还淡然道，“而他出馆，是为了跟踪羽千兄你。”

    舒羽千又是一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他死了之后，医馆里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加强防备，并且严禁馆内众人单独行动。而就在这时，发生了药炉炸开的事情。因为是在人多的南院炸的，所以当时乱成一团。等到平息下来，就发现……”

    “就发现又有一个人死了？”

    楚梦还沉重地点了点头。

    “死的是医馆里的一个学徒。发生混乱的时候留他一个人照看药房，结果转头人就没了。”

    舒羽千不语，良久才道：“真是……残忍……”

    一时之间，不安的沉默仿若乌云漂浮在两人头顶。舒羽千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勉强开口道：“话回来，医馆里人人都视我如毒蛇猛兽，为何……梦还兄你，你还愿意亲近我？”

    楚梦还仅是眼皮一抬，道：“难道，你希望我也避你远远的吗？”

    “不！当然不……”舒羽千下意识地大声喊了出来，发觉到自己一时失态，他又脸红着声补了一句，“虽然我与梦还兄只见了几次面，但觉得你实在是个平易近人的好人。”

    楚梦还轻笑一声，道：“句见怪的话，我是见你第一面时便觉得你虽然是大人模样，可还是孩子般的心性，实在是和我那两个侍童有些相像，真是叫人……放心不下你。”

    舒羽千当然没有生气，他只是垂下眼睑，有些落寞道：“如果别人都像你这样，我也不会平白背负这么多恶名了。”

    顿了顿，他又心地问道：“南家……真的那么十恶不赦吗？”

    楚梦还一怔，斟酌着言辞答道：“这倒也不至于。但是南家确确实实和江湖诸多门派并不交好，虽然南家的管家十分善于处世，还能和黑道白道面子上过得去，但只要清平楼在一天，江湖上便不得安宁一天。”

    “清平楼，清平楼……”舒羽千喃喃道，“又是这座楼。那场大火烧了那楼，倒真是一件好事。”

    楚梦还的眼神蓦然一沉，不动声色道：“哦？听羽千兄的意思，看来清平楼是真的被毁了？”

    “我不知道……”舒羽千毫无察觉地老实答道，“难道清平楼没有被毁吗？”

    “欧阳山庄地底下发现的那个密室，虽然与南家有所关联，但是现在江湖上所盛行的法却是认为那个密室不过是南家当年故布迷阵，真正的武学秘籍存放在他处。羽千兄以为如何？”

    舒羽千只是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吗？”楚梦还有些讶异，“算算年龄，南家大火时你应当至少有五岁了，五岁的孩再怎样不懂事，一些生活上的细节还是能有印象的。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舒羽千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身子也不自觉地轻轻靠在床头，眼神有些空泛，像是在努力回忆往昔，“师父告诉我，我受到过惊吓，所以进谷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就是从御香谷开始的，再往前……我只记得火、血，还有很多人的惨叫……”

    他越，身体便下意识缩得越紧，肩膀紧紧耸起，双手环抱成团，乃至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而他的语气还是平静淡漠，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状态。

    楚梦还握住他的手，断他道：“别了，也别想了。是我的不是，不该让你回忆起那些的。”

    舒羽千这才如梦初醒，苍白着脸对楚梦还勉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