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所知如不知·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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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沈空的担心是多余的。柳沉君推开不死五,却反手一把抓住了沈空的绳子,长剑将缠在不死五手臂上的那一端割断,两下将沈空拉了过来。

    不死五被柳沉君这一推,险些掉下大洞去。他见柳沉君和沈空已经要越过生门,怒喝一声道:“你们以为生门就真能逃出生天?!”

    随着他这声怒吼,沈空跟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柳沉君身上,一起跃出生门。

    柳沉君脚一落地,头上三道石门顿时发出低沉的巨响,一边飞快降下。柳沉君一见还没脱险,不敢松懈,半倒身子从门下疾驰滑过。

    他背上背着舒羽千,怕他出事,于是脸朝下。但沈空刚好又坠在自己身前,于是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鼻尖顶着鼻尖,大眼瞪眼地一路滑过去。

    就在刚刚滑出头的时候,不死五的暗器从三道石门那边甩出,柳沉君一个翻身躲过。

    然而暗器还是蹭到了衣服,把他用来和舒羽千绑在一起的布条划破,眼见舒羽千就要落在石门那边,柳沉君危急之下,一脚把沈空踹开,自己又是一个翻身,单手撑地,另一手则去拉舒羽千。

    危急关头千钧一发,柳沉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舒羽千身上,竟然没有防到这落下来的石门上还有机关!

    只听嗖嗖嗖几声,十来支利箭从顶上射下。墓道低矮,射程极短,要避开本来就异常困难,更遑论柳沉君此刻身体还在空中。

    沈空本来被踹开之后在墓道里哎哟叫唤,那一脚是柳沉君在危急之刻踹出,忘了控制力道,把沈空踹了个够呛。

    于是身为老江湖的他,注意到脑袋顶上有异动的时候也已经晚了。好在他慌忙之中撑地侧起身子,才没被利箭刺中。

    石门落下,利箭刺出,墓里的流沙继续淌着,慢慢将整座古墓尽数掩埋。

    各种巨响也缓慢消散,周遭又逐渐恢复了宁静。沈空躺在墓道里,猛地摊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我……能走了吧,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面待了。”他仰头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

    他等了一会儿,毫无声息,又问道:“喂,我该走了吧,别你被那个机关给放倒了吧?”

    然而还是没有回应。

    沈空这才觉得不妙,一个鲤鱼挺坐起来,只见紧贴着石门那里,柳沉君伏在舒羽千身上,两人都安静无声。

    舒羽千睡穴未解,自然毫无反应。然而柳沉君的背上,却插着一根机关里射出来的箭矢。

    沈空大惊失色,之前的疲累一扫而光,他从地上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柳沉君身边,轻轻地去碰他的胳膊,“喂……喂,柳沉君,你、你还活着吗?”

    似乎是听到了沈空的呼唤,柳沉君微微动了一下。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沈空急忙扶住他的肩膀。

    “喂……你,你能走吗?”沈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强行咬紧牙关,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轻松一些。

    柳沉君只是点点头,一只手攀到沈空的脖子上。沈空不禁哭笑不得,这人都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了,居然还对他这么不客气。但如此一想,也许柳沉君的伤势并不如自己看到的那样严重?

    思及此,沈空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许。

    沈空架着柳沉君,而柳沉君一只手抱着舒羽千,两人颇为艰难地往外走去。

    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但好歹平安无事。墓道狭窄,可是这却是一条通往外界的生路。

    待到一脚踩上外面枯草遍布的泥地,沈空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然而就在他快要哭出来时,忽然觉得旁边一沉,自己整个人就被扯得栽了下去。

    他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顿时又疼得想要吆喝。侧头一看,柳沉君伏倒在地上。

    沈空晃燃了火折子凑到他旁边,只见即便在火光的暖色之下,还是能看出柳沉君的脸色发青,甚至能看到丝丝薄汗从他的额头渗出。

    “喂,喂,你没事吧?”沈空惊慌失措,“我要不要先帮你把箭拔出来?”

    柳沉君气若游丝地开口道:“箭上有倒刺,拔是拔不出来的。”

    他咳了一声,似是喉咙里被血水呛到,他微扬头吐出血水,继续道:“而且箭上抹了毒。虽现在没有运功,毒性走得没那么快,但毕竟箭在我的背心,怕是没救了。”

    沈空怔住,惶然不知所言。

    柳沉君没管他,侧过脸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的舒羽千,道:“你帮我,把他的穴道拍开。我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

    这一切,要从十三年前开始起。

    十三年前,柳沉君被逼至暮沉崖下时,已经身受重伤。

    即使眼前只有两个敌人,但一个是少林寺的昙空大师,一个是三玄宫的玄冥道长,都是中原武林的泰斗,随便一个都能与他柳沉君单独斗,更何况两个?

    他以为自己就要命毙于此,甚至连握剑的手都已松开,长剑落地,清脆悦耳,他的心却是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领死之时,忽然这偏僻的山涧路上,竟然行来一辆的马车。

    车内的人高声话,音色琅琅,是女子的声音。她极为客气地请两位老前辈住手,可是言语间却是带着股淡淡的傲气和豪情。光是听这话的气度,便知来者不凡。

    是的,来者不凡。这女子是越王的三女儿,燕凌霞。

    燕凌霞以王女身份为柳沉君求情,用永世不出御香谷的誓言换回了柳沉君一条命。

    当时的柳沉君并不明白为何燕凌霞要为他求情,直至许久之后,才知道这奇女子不过只是因为羡慕他恣意妄为,所以不忍他就此殒命。

    柳沉君进了御香谷,一呆就是三年。那时的他尚年轻,不过三十不到。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年岁,全部要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山间度过,他便忍不住地悲从中来。

    三年之后,他忍不住了。即便面壁枯坐,即便冥想神思,即便苦修剑道,也始终无法冲淡他心头的那股戾气。他几乎已是半疯,带着一身的杀气出了御香谷。

    如果有人来问罪,那就杀了他。如果有人想要把自己赶回去,那还是杀了他。一切忤逆阻碍的人,全部杀个干净!那该有多痛快!

    颇为讽刺的是,他尚未动手杀人,就已经先看到尸横遍野。

    一个的山村,被不知哪里来的强盗劫掠一空。村里残垣断壁,还残留着未烧尽的余火,顺着风送出呛鼻的臭味。

    他慢慢地走进这座已经没有活人的山村,面无表情,也许他心里也在预演着某一天自己会如何导致这样的结局。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在这片充斥着死亡的废墟之中,竟然有一个的身影在活动着。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得,大概连话都还不会怎么的孩子。

    他踮着脚,攀在已经被熏得漆黑的断壁上,努力地举着右手,想要去拿被架在上面的半块馒头。

    馒头也已经被熏成了黑色,但还是能辨别出来那是个馒头。

    柳沉君慢慢地走到那孩的身边,他走路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孩子根本没有发觉有人到了自己身边,只看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从自己的头顶越过,拿下那半只馒头,递到自己面前。

    至于当时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太了,勾不起他杀戮的兴趣。

    也有可能是他只是一时兴起。但不管怎样,柳沉君确信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点的表情。若有什么表情,那也只可能是凶神恶煞般的杀意。

    可是这个孩子,在接过馒头后,竟然仰起头,对着如一个凶神般的柳沉君,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就像是最干净最澄澈的湖水一样的笑容。

    忽然之间,柳沉君心头那股戾气像是被狂风吹散,极速地消退下来。

    他的杀意没有了,心头的恨意消散了。他之前一直渴望着快些遇到认识他的人,好大开杀戒,昭告天下他柳沉君破坏约定出谷了。

    可是现在,他却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遇到那些人。这样依旧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背弃了誓言,他还有机会,可以再静悄悄地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带着那个孩子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御香谷,没有人知道,江湖上差点就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而这场腥风血雨的消解,竟然只是因为一个没了爹娘的孩子的笑。

    他们安静地过了一两年的隐居生活,某一日,柳沉君忽然得到消息,江南南家遭遇大火,一家十八口人尽数惨死。

    那个时候,柳沉君已经知道当年救过他性命的燕凌霞屈尊降贵下嫁到了南家。

    燕凌霞对柳沉君是颇为重要的人。可很少有人知道,南家的夫人,颜晓清,对柳沉君来也是很重要的人。

    柳沉君还在游戏江湖时,曾与颜晓清有一面之缘。一面之见,便惊为天人,从此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无奈颜晓清当时已是有妇之夫,且颇为自重,自觉相貌颇招人注目,便干脆长年累月地不在外露面。柳沉君只得一块她绣制的锦帕,也正是这回沈空来偷的那一块。

    两个对他来最重要的女人都在南家,而此刻南家有难,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便悄悄离开了御香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破誓了,好在依旧无人发觉。

    而这一去,他确信了两件事。第一,燕凌霞没有死,只是跟着文玉九仙走了。

    第二,南家并没有绝后,颜晓清和南思齐唯一的儿子活下来了,柳沉君也把那个孩子带回到了御香谷。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南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