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别注意到她片刻的晃神, “姐姐，你怎么了？”

    温廖回过神来，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一把, “没事儿, 在想今天晚上该怎么睡觉。”

    殷别颇有经验地指着身后高大的树林，“晚上睡得高一点才会更安全一些，姐姐, 我们睡到那上面去吧。”

    温廖原本是随口一，没想到他居然那么认真的接。

    她眼眸微动，“那就听你的, 我们去树上住。”

    她掰过殷别的肩膀, 让他脸朝着大海, “你不许偷看, 数二十个数之后再回过头来，好吗？”

    殷别乖巧地点了点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谁偷看谁是狗, 那姐姐我开始了——”

    “二十，十九……”

    温廖微微扬了扬唇角, 她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身后的树林飞去。

    “四, 三，二……姐姐你好了没, 我要睁开眼回过头来了。”他出声提醒她。

    温廖将最后一只萤火虫放入树屋之内, 笑着对他，“好啦，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殷别慢吞吞数完那个“一”，然后回过头来。

    风似乎大了些, 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一轮钩月悬挂在树梢之上，在立在枝头的那人身上洒下淡淡的银光。

    她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袂翩翩，墨发在身后飞扬，星星点点的萤火围绕在她的身旁。

    她微微笑着向他看来。

    那一刻，殷别忽然感觉心口涩得发慌。

    一种莫名的情绪充盈于他的胸膛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温廖立在树屋的旁边，见他迟迟没有向自己走过来，不由得开口道，“阿别，过来啊。”

    懵懵懂懂间，殷别像是受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声音的蛊惑，一步一步朝着她走了过去。

    温廖足尖轻点，飞下树来，又将他轻轻抱上了树梢。

    直到这时，殷别才猛然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个精巧的树屋旁边。

    温廖摸了摸他的头顶，将他往前面抱了抱，“阿别，把门开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才伸出手推开了树屋的门。

    萤光亮起，满屋的流萤倾泻而出，落在他们的头梢和肩头，最后围绕着他们恋恋不舍地飞了几圈，又逐渐远去，散落在浩荡天地。

    眼前的场景太过惊艳，殷别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最后一只萤火虫也飞远，他才回过神来，仰头问温廖，“姐姐，你是神女吗？”

    温廖唇角上扬，再次揉了揉他的头顶，“是啊，姐姐是神女。”

    殷别脸上现出错愕而恐慌的神情，他作势想要从她怀中跳下来。

    然而他们毕竟是在树梢之上，温廖担心他不心摔到树下去，连忙抱住他，“心些，别乱动。”

    他窘迫不安地动了动的身子，“神，神女姐姐，您快放我下来吧。”

    见温廖依然不肯撒手，殷别的脸颊都憋得通红，哪怕他的声音极力保持着镇静，仔细听来，尾音却带着一丝颤抖，“神女姐姐……”

    他在害怕。

    温廖忽然起了调笑之意，她故意问他，“你现在很怕我吗？”

    殷别的两只耳朵都已经成为了番茄的颜色，他闷闷地将自己埋在她的肩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委屈，“大人都对神不敬是要遭到天谴的。”

    他吸了吸鼻子，“我对神女姐姐又拉又抱……一定会被天雷劈的。”

    温廖唇边的笑意都快要憋不住，她低头看向他牢牢抓住自己的手，故意严肃问道，“那为何你现在不放开我？”

    殷别闷着声音，“既然都要被天雷劈了，那我可不可以再多抱神女姐姐一会儿。”

    温廖终是再也抑制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笑到最后，她的肩膀都在颤抖。

    埋在她肩头的殷别慢慢抬起头来，便看到温廖笑得开心不已的模样。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惊惧渐渐消失，黑黢黢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温廖努力憋住笑意，“我不是神女，我只是一个修士。”

    缩版的大徒弟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温廖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白嫩的脸颊，“笨蛋，哪怕是冒犯了神，也不会被天雷劈的。”

    因为……你自己便是啊。

    然而她这么一戳，却像是戳到了他的某个开关。

    殷别的眼尾微微耷拉下来，他的唇越绷越紧，脸也气哼哼地鼓了起来，就像一只生气的河豚。

    但是众所周知，大人看孩子生气，只会觉得他越发可爱。

    温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缩版的大徒弟，认认真真将他生气的模样镌刻在脑海里。

    然而片刻之后，殷别忽然瘪了瘪嘴巴，发出了一声委屈至极的呜咽。

    温廖脸上的神情一僵，便察觉到手背之上有滚烫的液体砸了下来。

    殷别紧紧抿着唇，然而那双黢黑的眼睛里却蕴满了泪水，随着他睫毛的微微抖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住滚落。

    他背脊绷直，别开眼睛不看她，眼泪却不断地掉在她的手背之上。

    兴许是泪水太过灼热，温廖的心口也被微微一烫。

    她后知后觉自己做过了，连忙轻轻搂住他的身子，闻声哄劝道，“是我不对，是我骗你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然而怀中的殷别却哭得更凶了。

    他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喉头却不断发出委屈的呜咽，随着身子颤抖的频率断断续续。

    温廖心疼极了，连忙顺着她的背脊轻轻哄劝道，“是姐姐不对，你骂姐姐好不好？”

    他忽然使出巨大的力气推开她，从她怀里跳了下来，若不是温廖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栽到树下去。

    然而殷别显然是会爬树的，他抱着树干滋溜一下滑了下去。

    温廖连忙从树枝上探出头去。

    却见殷别背靠着大树，像一只生气的熊猫幼崽，闷闷地朝她喊道，“你自己去住你做的树屋吧。”

    温廖哭笑不得，“是我不对，要住也是你住，然后把我赶出去呀。”

    他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骗子。”

    温廖趴在枝头对他，“下面晚上会有狼，心把你叼走哦。”

    殷别却别过了身子，气鼓鼓地看着海面。

    温廖对幼年的大徒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叹了一口气，“你不上来住的话，我就把树屋搬下来啦？”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动。

    温廖作势要去拆树屋。

    他突然闷闷不乐地朝她伸出手来，脸却还别向一旁。

    温廖眼尾倾泻出一丝笑意来，她飞身而下，将他搂入怀中。

    树屋建得很高，温廖特意开了一个大大的窗，从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和挂满星辰的天空。

    有风穿过窗，轻轻吹拂在他们身上。

    一大一两人坐在树屋之内，谁都没有话。

    温廖忽然回过头，看向那个团子。

    与他师徒十年，都是在为任务而任务，真真正正像这么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

    如今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殷别注意到她在看他，扭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温廖戳戳他的圆圆的后脑袋，“明天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子警觉地回过头来，“你要抛下我吗？”

    温廖喉头苦涩，然而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不，我跟你一起回家。”

    殷别突然慌乱不安起来，“不要……”

    “那你要一直待在这个孤岛上吗？”

    殷别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像是鼓足了勇气，他才闷声对她，“那里……很脏。”

    他垂下头，眼睫像被惊扰到的蝴蝶，慌乱地拍着，“有很多坏人……吃不饱，会被……”

    温廖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她为何从未听过大徒弟提起这些事情？

    她立刻问：“……你也被过吗？是谁的你？”

    殷别唇线紧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却不肯再话了。

    幼时遗落在外……

    温廖本以为他是被哪户普通人家收养了过去，如今看来，他竟是流落在外，过着朝不保夕、受人欺负的生活？

    殷别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他主动凑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拇指，“姐姐，没关系的。”

    他对她露出一个抚慰的笑容，“我都习惯了。”

    温廖脸上的神情一滞。

    她的身体微微往前倾，将他搂入怀中，“能……带姐姐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吗？”

    她感觉到他的背脊轻轻颤抖了一下，然而他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嗯。”

    温廖并不算在须臾秘境里多呆。

    她先用万里眼赶到了秘境的西边，又给孟子扬留了一封信，让他来此处取万里眼，随即便带着殷别出了秘境。

    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清遥宗东边一个名为梧城的地方。

    温廖注意到当他们踏入梧城界内的时候，殷别明显不安起来，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手心满是热汗。

    温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怕，姐姐在呢。”

    两人一路往城西走。

    温廖知道此时殷别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幼时，然而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哪怕过了百年，城中的面貌大体还是一致的。

    殷别只是狐疑地量着周边的一些建筑，但还是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前往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约莫半炷香之后，殷别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头，看着面前那幢整洁的建筑，脸上终于露出疑惑的神情。

    三五成群的孩子蹲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正嬉笑玩闹着。

    有忙碌的仆妇进进出出，一会呵斥那个“快回去温书！”，一会对那个：“今日轮到你洒扫，还在这里玩？”

    被点到名的孩子们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抛下伙伴跑入院中。

    这似乎是一个收容院。

    殷别站在原地静静着这个秩序悠然的收容院，又回过头四处查看。

    片刻之后，他抓着她的手指，面无表情：“姐姐，我生活的地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