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学堂
找木匠做桌椅板凳还有睡觉的床, 找泥瓦匠垒灶台织锅,找石匠给院子里铺上一些青石板,等到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收拾好以后宅子里才能住人。
一处宅子共有四进, 李大成让木匠多加了几个门,门一关上,一家一进院子就是个独立的院落,清清静静的。
李大成和刘氏住在了最靠街的那一进, 以后医馆开业后,方便他随时去坐诊。李伯山住在了李大成后面的那一进, 他是家里的长子, 等李大成和刘氏老了以后, 侍奉他们的担子就要落在他身上了。而李仲海和李叔河则住在了里面的那两进,因为房间足够宽裕,一家分了一进院子。
院子里均有正屋和东西厢房, 中间是空地,厨房则砌在了李大成那里。李大成的院子里有葡萄和银杏树,李仲海的院子里有棵橘子树,另外两进院子里都是光秃秃的。
李仲海让石匠在院子中间铺上了一层青石板,这样下雨天走路也不会沾上泥了。青石板两边暂时空着,等住进来以后再好好整理, 种上果树或者菜都很合适。他和陈氏住在正屋,东边厢房归了鱼娘和绫罗,西厢房自然就留给了三牛。
绫罗虽立了女户,陈氏却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宅子里。即使绫罗素日里都很自立,但是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住在一个宅子里多有不便。
和李大成和刘氏商量后,陈氏和李仲海干脆认了绫罗做义女, 这样绫罗在他们家算是过了明路,以后住在他们家才不会有人三道四。
除了绫罗外,柱子也跟着李家来了云阳县。虽他身上有一些钱,却也不能乱花,毕竟还要照顾自己瘸腿的老娘,而且柱子年纪也不了,要赶紧考虑成家立业了,单这两件事便要花不少钱。柱子最后选了一个离李家远一些的一处宅子,只有简单的一进院子,院子里有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榕树下是一片空菜地,住下他和他娘两个人正合适。
要重新造的家具太多了,木匠一时间忙不过来,原本预计五六天能住进去,最后拖到了十来天。宅子收拾好以后,李家人便立即结清了客栈的钱,带上为数不多的行李住进了新家。
三牛一进自家所在的院子,欢呼一声,跳着蹦着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娘!你看我有书桌了!还有一个大柜子!娘!你快来看看!”
陈氏开了一个抽屉正在看,这个衣柜做的好,能放下不少衣服,听到三牛喊她头也不抬道:“你自己先玩去,我有事忙着呢。”
三牛鞋子都没脱就上了床,在上面蹦蹦跳跳的,使劲踩着下面的木板子,高兴得忘乎所以。
鱼娘先是和绫罗看了她的屋子,绫罗的屋内和三牛的一般无二,一整套的桌椅板凳,不过书桌换成了梳妆架。又去看自己的屋子,也是同样的一套桌椅板凳,还有和绫罗一样的梳妆架,只是多了一个书桌。
家具上都刷了一层清漆,晾干没有太久,颜色尚有些浅,等时间一久,颜色就会越来越深。
梳妆架中间镶嵌了一个海棠花铜镜,左右内嵌有四个抽屉,可以放一些胭脂水粉和首饰。书桌放在了窗户底下,初冬的阳光刚好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到上面。
鱼娘把窗户开,外面的冷风跑进来撩起她耳边的头发,看来冬天在这里写字要把窗户关上了,若是窗外种上一株梅树,写字累了一抬头便能看到挺立在雪中的梅花,冬天的意境就很美了。
看完了梳妆架和书桌,又去看睡觉的床,床不大不,一个人睡在上面想怎么滚怎么滚,来到这里六年多以后,经历了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的痛苦折磨后,她终于能拥有了一张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床了。
住进新宅子后的第一天是在李大成的院子里吃的饭。放完鞭炮,刘家人还有柱子他们都入座后,做好的饭菜一道一道端上来。今日喜迁新居,抠门如刘氏也大方了不少,一整条的鱼和鸡,红烧肉、烤羊腿、卤牛肉……除了这些肉菜,还有不少的清炒时蔬,怕有人吃不饱,又上了一大盆的包子。
刘大舅和刘二舅拉着李大成拼酒,李叔河和柱子凑在一起你一杯我一杯,喝的是脸上通红一片,总之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女眷和孩子们是另外一桌,桌子上没有上酒水,多了一道孩子最爱吃的桂花糖藕,刚端上来就被三牛他们几个给抢光了,都是自家人,也不在乎什么虚礼了,见孩子们爱吃,王氏又去厨房做了一盘子红糖糕。
这顿饭从晌午吃到未时,到最后刘家的男人们几乎都喝的走不动路了,后来还是去街上叫了一辆马车才把他们送回了家。刘大舅母和刘二舅母憋了一肚子火气,走的时候脸色比墨还黑。
送走了家里的客人,又把喝得醉醺醺的李叔河还有李仲海他们扶到房间里去,王氏和陈氏麻利地把桌子上的残羹剩饭都收拾起来。
是残羹剩饭,其实每个盘子都吃光了,刚刚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逃荒生涯,大家对待粮食还是十分珍惜的,哪里又会浪费。
吃饱喝足后,鱼娘撑着肚子和绫罗在院子里转圈消食,夕阳晕染了天空,变得红彤彤的,一两只鸟儿展翅从天边飞过,一派岁月静好。
好久没有这么宁静平和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了,鱼娘挽着绫罗的手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有时看到一处空地,不自觉想着若是在这里种上一株花或者种上绿油油的菜,把院里扮起来,到春天来了,一定会十分好看。
走累了后两人索性坐在台阶上了,一点都不淑女地伸着腿,懒洋洋地拖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看天空的云,斑驳的墙,黄褐的土,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
夜幕降临后,鱼娘躺在新晒的带着阳光味道被窝里面,睁眼看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床帘,听了一会儿外面呼啸的风声,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半夜,迷迷糊糊之中,鱼娘做了个梦,梦中她漫无边际地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一轮白日高高挂在空中,她不急不慢,好似闲庭漫步一般,走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年两年三年,心中居然没有一丝丝害怕和忧虑。
悠长的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鱼娘情不自禁闭眼倾听,呼吸吐纳之间只觉得心旷神怡,等到钟声消失,鱼娘怅然若失,睁开眼睛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漆漆,原来是个梦。
做了个美梦,鱼娘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赤脚下床把窗户开后,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天边散发着柔和的光,和梦中的白日一般无二,月光洒在身上,和梦中一样让人心旷神怡,原来是月亮在捣鬼啊,。
窗边站了一会儿,鱼娘也不觉得脚冷,直到身体又传来一阵困意,她了个大大的哈欠,上床后又重新睡了。
住进新宅子后,许多地方需要重新熟悉起来,拜访一下周围的邻居是必不可少的,不能让周围的邻居觉得自家傲慢。
新宅不远处有两个县里的秀才办的学堂,周围的住户大多都和这两个学堂有几分关系。李大成和刘氏出门拜访邻居,顺便听了一下这两个学堂的情况,方便李子晏他们以后去上学。
东边的学堂是周秀才开办的,周秀才四十有五,考了多次举人没有中后便熄了这个心思,一心一意只管教授学堂里的学生,对待学生很是严厉。
西边的学堂是郑秀才开办的,郑秀才比周秀才还要大个几岁,开这个学堂只是为了糊口,平日里最爱附庸风雅,常常骑着毛驴去城外的山上挖野生的兰花,教学上也有些散漫,从不骂。
南方的朝廷立朝不过几年,只开了一次科举,郑秀才的学生中只有一个考上了童生,而周秀才那边考中了三个。
毫无疑问,若是准备走科举这条路,周秀才是不二之举。云阳县的人也不是傻子,如今周秀才那里门庭若市,成才心切的家长们挤破了头想把孩子给送进去。
学生一多,入门的考核自然也变难了不少,李子晏自然是不用愁的,他的水平去考童生试都没问题。让人发愁的是二牛。
在安陵城内遇到富贵公子哥后,二牛沉默了不少。这些日子三牛他们在外面玩闹,二牛往往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面抱着本《三字经》硬啃。
李子晏见他上进,照着书本教了他不少,只是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应付周秀才的入门考核还是很困难。
李大成还是带着李子晏和二牛一起去了周秀才那里,毫不意外,二牛没有通过考核。回来的路上他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大成心里叹气,对李伯山道:“二牛这样不行。这孩子一路顺风顺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把他点醒了,咱们可不能耽误了他。这样,我明天带二牛去郑秀才那里试试,郑秀才虽比不上周秀才,却也不是完全不会教学生,只是为人散漫了些,肚子里的学问是有的。”
李伯山知道为今之计只有这样了,他点点头,“爹,为了二牛你操心了。”
李
大成摆摆手:“操心我也是高兴的。原先我以为二牛资质普普通通,以后定比不上大牛,如今看来是我执拗了。知耻而后勇,二牛这是开窍了。”
鱼娘在李大成的书房外停住了脚步,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门,“爷爷,是我。”
“进来吧,我正要去找你。”
李大成把手中的毛笔放下,笑道:“鱼娘来了,快过来,我正在整理这些医书,想把他们重新誊写一遍。”
鱼娘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帮李大成研墨,墨水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晕开,一如鱼娘嘈杂的心境,她冷不丁道:“爷爷,我也想去学堂那里读书。”
李大成顿了一下,笔下晕出一团墨点,这张纸自然而然废了。他挑了挑眉毛,很是平静道:“哦,你想怎么去?鱼娘,学堂里可不收女弟子。”
鱼娘的声音有些急切,“我可以女扮男装,穿上二哥的衣服,再把脸涂黑点,没人会认出来的,等到
考科举的时候我就从学堂退学。”
李大成终于抬起了头,把笔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良久后才开玩笑道:“难道你是看不起爷爷的医术吗?怕我把你给教坏了?”
鱼娘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大成的眼睛,黑玉般的瞳孔里仿佛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李大成叹口气,瞬间仿佛老了几岁,“你啊,我就知道,聪明的孩子都是倔脾气,你大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大哥昨夜为了二牛入学的事,磨了我一整个晚上,弄得我好像不给二牛上学似的。今天你又来逼我。罢了罢了,我也老了,只能管一管你爹他们,是管不了你们这些的了。”
鱼娘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再开口声音已变得哽咽,“爷爷……我……”
李大成把鱼娘抱在自己的胸前,一下一下抚摸着鱼娘乌黑的头发,“哭什么,我又不是不答应你。好了好了,回去让你娘给你改一件你爹的衣服,明天你就扮作二牛的弟弟,我带着你们两个一起去郑秀才那里。”
鱼娘擦掉眼角的泪,倔强哽咽道:“爷爷,我保证不会把你布置的功课落下,我以后要做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大夫,给天下的百姓治病。我上学堂只是不想简单识得几个字,不想整日困在内宅之中,男子能看的书我也要看。”
李大成看着虚空,好似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有一个女孩子像鱼娘这样眼中冒着火花,倔强地不肯让步。只是他当时太过固执,总是迈不过去心中的那道坎,认为哪有女子能从医识字,
最后只能留下一肚子的遗憾后悔,一日又一日地折磨着他,让他一辈子都痛苦不堪。
得到李大成的许可后,鱼娘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红着眼角从李大成的书房离开后,安静走了几步后,还是忍不住蹦了起来。
得到爷爷的许可后,爹还有娘那里就不算什么了,明日她就能和二牛一起去郑秀才那里上学了。
路过葡萄架时,鱼娘忍不住薅了一把枯萎的叶子,使劲往湛蓝的天空中一撒,抬头望着葡萄叶纷纷扬扬落下,任由叶子的碎渣落在自己头发上,哼着调欢快地去找陈氏了。
“你要让鱼娘入学堂?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不可能,太不像话了,要是被人知道了咱们家的脸面往哪搁?”
刘氏重重地把针线筐放到桌子上,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双手叉腰彪悍极了。
李大成端起茶盏,缓慢撇去茶水上的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被鱼娘今日惊到后,他现在看什么都是一派祥和。
李大成慢条斯理道:“没错,我已经和老大老二他们过了。你先坐下消消气,生气这么多容易肝火旺盛。”
刘氏“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哪有女孩子抛头露面去外面上学的,到时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人家会怎么,人家会我们家风不正,到时不止是鱼娘,连二丫都要被人低看一眼!”
到最后,刘氏用食指敲着桌面,恨不得自己敲的不是桌子而是李大成不开窍的脑袋。
“你有没有梦到过文娘?”李大成冷不丁道,“兴许是人老了就爱回忆以前的事,我最近总是梦见她。”
刘氏愣了一下,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怅然若失道:“怎么可能不梦见,自她走后,每一天我都能梦见她。有时梦见她还是个奶娃娃,在我怀里笑的乐呵呵的,她自就爱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
有时梦见她是个大姑娘了,坐在我的屋子窗户下面绣花,一边绣一边看着叔河在院子里面玩。有时又梦见她躲在屋子里哭,一直躲着不出门,我怎么叫她都不出来,你文娘是不是恨我才不愿意见我?她是不是恨我把她嫁人了,最后让她丢了命。”
李大成握住刘氏冰冷的手,“不怪你,怪我,是我害了她。”
刘氏泪流满面,“文娘自就不像个女孩子,伯山和仲海都不愿意念书,只有她整日缠着你识字,后来还要和你一样当个大夫。”
“文娘出嫁前曾跪着求我不要让她嫁人,她想治病救人,不想一辈子困在柴米油盐里面。”李大成痛苦地闭上眼睛,捂着脸浑身颤抖,“我当时怎么想的?我告诉她不要异想天开,让她死了这条心,哪有女子从医的。”
刘氏闻言,先是不敢置信,而后猛地站起来使劲捶李大成的背,“都是你害了我的文娘!文娘出嫁前都没和我一句话,我的女儿啊!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就这么白白在别人家里送了一条命。她走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啊……”
刘氏扶着椅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死过去。
是是非非这么多年了,人早已化作了白骨归入大地,徒余生者无尽的思念和悔恨。
“鱼娘和文娘很像,聪明,善良,也是一样的爱读书,还同样喜欢吃鱼。我不能让仲海和我一样后悔
一辈子,老婆子,你明白吗?”
刘氏终于妥协了,她长叹一口气:“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