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闲客此闲行(十)
千秋和祝江大气不敢出,就看着狱卒犹豫的看了眼县令。
在上面坐着的县令似乎已经完全愣了,只有师爷绝望般冲他点了点头。那狱卒低头找了找,正要呈到县令面前,却不料云深伸手在他身前拦住。
狱卒傻愣愣的看着云深从他手中拿走卷宗。
师爷抖着胆子怒道:“这卷宗必须先给大人过目!你这是做什么?”
他是这么,可人也待在上面没敢动,就是这短短的时间云深便已浏览完卷宗。
卷宗不多,写的简单易懂:“卷宗上书:「梨子村王立在回程途中偶遇梨子村谢氏,谢氏正坐于梨树底下浣洗衣物,并与王立言。王立将锄头靠于一边,与其相谈,不曾锄头突然倒下,正击中谢氏之首,谢氏意外死亡,伤口经仵作查验,乃为钝器击而成,与王立锄头之貌一致。王立供认不讳。」”
他轻蔑一笑,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如一惯的淡然,将手中卷宗丢回狱卒手中:“县令是觉得青城偏僻而狭,因此便可随意对待卷宗公文吗?”
此时千秋和祝江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在青城居住了多少年,便受了多少不公的对待。也正因为云深方才所言,所以也没人敢反抗,即使反抗了亦是无济于事。
“敢问县令……”云深稳声道,“锄头应如何摆放,才会将人击至死?它又是如何倒下,击中谢氏之首?那么谢氏又应该如何坐,才会正好被锄头击中?”
“这生死之事本就属于天命……”县令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仗都需天时地利人和,这生死一旦到了阎王爷要来索命之时,就自然会死。”
云深眼神微眯,从容不迫:“县令的意思是,谢氏是贴于树根而坐?那么她如何摆放凳子,梨树需要多粗壮,靠于其上而倒下的锄头才会正好砸中头部,王立应与其靠的不算远,为何反应愚钝至此,会让锄头就如此倒下,又或者是王立锄把过短,于是倒下来就击中了谢氏头部?”
千秋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县令,身子里莫名的一阵沸腾。
人群中有人高呼:“就是如此!”
千秋祝江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与陶泽年纪相仿的男子奋力挤上前来。
外头的狱卒急忙把他拦住,只听他义愤填膺道:“此案疑点重重,根据数理与实际,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锄头不可能击中人的头部,倒是锄把有可能击伤!”
云深回过了头,看了那人一眼。
师爷连忙顺势:“这是三年前的旧事,许是仵作在查验伤口之时看错了,不是尖利状,乃锄把砸伤!”
云深道:“查案不清,该当何罪?”
师爷脸色一白,话顿时不利索了:“谁、谁都有看错之时!怎可因一时之误便断定查案不清?”
“我朝明文规定,仵作验尸之时,须有两名及以上仵作在场,而县令必须亲自到场。”云深悠然道,“难不成是县衙中的两名仵作与县令同时眼花,看错了伤口的形状?”
师爷顿时不出话了。
他张了张嘴正想要转移话题,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嚷:“知府大人到——”
百姓纷纷回头让路。
云深似是早有所料,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了看外面。
县令和师爷直到看到知府的身影才如噩梦方醒,慌慌张张的起来下跪行礼,心下却也暗自庆幸着知府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彼时,云深亦撩了撩衣摆,不卑不亢的跪下。
祝江一把抓住千秋的手臂,惊讶道:“少爷,你看,是苏知府!”
他在千秋耳边极快的着:“苏知府是慕老爷在朝廷上的好友,因而与将军也有些交情。此人刚正不阿,在前朝时颇受重用,但如今换了一朝天子,他的刚正不阿自然受到奸邪人的排斥,因此也没有受到什么重用。”
千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苏知府居于堂上:“都请起吧。”
云深盈然站起,反而是县衙的主人被身畔的师爷扶着站了起来。
“你们方才所言,本官全部听到了。”苏知府的声音颇为威严,回荡在公堂之上,“赵大人,你便是如此查案的?你对得起谢氏一家,对得起青城百姓,对得起君主吗?”罢,他握着惊堂木的手狠狠敲下。
赵大人腿一软,畏惧的看着苏知府。一旁的师爷道:“知府大人明察!我们只是一时看错罢了,那王立也确实承认了,人就是他误杀的,还有口供呢!”
“明察?”云深道,转而向着苏知府,“还请知府大人明察,陶泽是犯了何罪,会无端被县衙狱卒拘捕入狱。”
苏知府虽认识云深,却也不事事一口应承,问了句:“你与那陶泽是何关系?”
“萍水相逢罢了。”云深淡然。
苏知府点头,惊堂木一拍:“重查两事!退堂!”
赵大人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
云深终于回过头来,含着笑意看着千秋。
千秋心中一松,嘴角不自觉的释然一笑。
马车上……
千秋喝着茶「压惊」:“云深,我想知道始末。”
云深挑眉:“始末?何事始末?”
“所以你昨夜是去了见牢狱见陶泽?”千秋道,“是他拜托你替他翻案子?”
云深道:“陶泽出现之时,便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热情。明知会被抓却仍不惜租船借我们一宿,此时便已有可疑。
而他自己被捕,十分清楚我们知道是知道是我们连累他的,此时无论出于什么私情,他料定了我们不可能袖手旁观。”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
“千秋以为我会答应?”
千秋怔了怔:“百姓疾苦……”
云深干脆道:“当天子来管。”
“何况我们不过一介被流放的罪民,无权无势,又有期限在身,为何要管此等闲事?”
千秋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像是如此。因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让自己陷入困境,好像确实不太值得——不过这是不是太自私了?”
云深缓声道:“对于此类事,有同情怜悯之心是好的,但天下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千秋如何能管得过来?”
千秋眨了眨眼:“为何我觉得这话这么熟悉?”
云深抿唇笑道:“千秋与我常在此问题上发生争执。”
千秋连忙转移话题:“那还有一些事,在公堂之上都被你绕的晕了,等我想想是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你是如何知道那个案子有疑点,并不是王立杀的谢氏……”
到此处他忽的一拍脑袋,瞪大眼睛,急声道:“等等!”
云深含笑看他。
“好像哪里不对。”千秋垂眸拧眉思考着,旋而缓缓道,“你去翻案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出王立并不是杀谢氏的凶手吗?那为何王立要认罪呢?
必然是有人逼迫,那那人是县令?而且就明了凶手另有他人,那那个人是谁呢?他杀谢氏的动机何在?”
他越越乱,最终自暴自弃似的看着云深,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苏知府会来的?”
云深正在他碎碎念时怡然品茶:“我并不知苏知府会来。”
千秋:“……”
“处变不惊,这亦是我尝教过你的。”
千秋:“哦是嘛……”
云深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此事,不及表面般简单。”
千秋闻言,倒是松了口气——他没「远」字,还好还好。
正想着,千秋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向前一倒,无比熟悉的话语和气急败坏的语气又出现了:“又拦马车?想干嘛?!”
千秋头昏眼花,四肢并用的坐直身子:这回是真就朝着云深怀里扑过去了。
外面出现的赫然是那个义愤填膺的声音:“得知公子没有地方居住,不如来我家,暂住几日。”
祝江哼哼道:“你不怕惹事儿啊?还是你也有什么事要拜托我们公子?”
相比于陶泽的好脾气,那人眉头一皱:“你话怎么这般口无遮拦,这可与你家公子大不一样。”
最终还是去了那人家,原来那人在青城也算是个有些资财的农户,父母半农半商,亏得那人也是个有豪情壮志的人,平时就看不惯县令一伙的言行。
不过却也没惹事,此番见到云深站出来,他也是一阵沸腾的热血。
重查两件事大约花了四天。
公堂之上,云深和陶泽站在一边,县令和师爷站在一边,苏知府坐在堂上。
“经过核查,三年前谢氏娘家人去世,给唯一嫁出去的孩子谢氏留了一些财产,约三十两银子。
王立平时为人和善,从不与人起争执,家中也有积蓄,因此排除其见财起意的可能。
而事发那日,经梨子村村长及一位廖姓所言,王立出城,并未留在梨子村。因此亦排除王立杀谢氏的可能性。”
“相反的是,谢氏之夫陶鸿,平时为人懒惰好财,而事发之后突然到了青城之东的果子村,迅速另娶他人。”
千秋听着苏知府缓缓地着真相,此前一直堵在他心头的疑云终于散去,当真是柳暗花明了。
原来竟是陶鸿见财起意,想独吞那三十两银子,拿了刀对谢氏痛下杀手。
当时便有梨子村村民看到,却不敢声张,陶鸿知道事情大,趁着王立出门时绑架了他唯一的孩子,逼迫他认罪。
而陶泽那时正在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知道名落孙山回了家,才知道这样一件事,而他,竟是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后续县令如何处置,为何青城客栈不留他们,以及陶泽之父陶鸿如何处置,却不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启程时已经是留在青城的第七日了,耽搁时间太长,眼看着期限已经过了四分之一,几个人急忙上路。
云深走在前头,只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几个人回头一看,正是陶泽和容大娘。
陶泽神采奕奕,朝着云深深深一揖:“多谢云公子,千秋公子。”
千秋一愣,却也释然:“不必客气。”
他转过去,和云深相视一笑。
千秋的眼中是云深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有风吹动他墨灰色的衣角。
他心中蓦然一动,翻涌起了什么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