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混账
梁予衡掂着手机进门, 随手调到了静音,翻盖上的提示亮了灭,灭了又亮, 被他伸手扣在了枕头下, 房间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伸手将床头柜上的钢笔拿起来,旋开笔帽, 有一束光投射上墙面上, 其间隐隐现出一个衡字。
随着男生无意识的旋转,那衡字时现时逝。
最后,终于停下。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很冷情的人。
从记事时候起,爸爸和妈妈都是很难启齿的词汇。
因为,能够喊出来的时候实在太少。
甚至都比不上家里的保姆来得亲切。
学第一次进入寄宿学校的时候, 他也是想过要回家的。
可是每次熬到了一周一次回家的日子, 能够见到他们的时间, 也如同赛跑一般。
一个是扎根在研究所的学术疯子,一个是空中飞人的商场精英。
等长大一点的时候, 他甚至思考过, 他究竟是如何出现的结晶。
想念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他当然曾经有过,却在某一个时间节点里,终究被他狠狠抛却。
直到某一天, 他才终于从一个同龄人的目光中,窥见一点痕迹。
他跟着女生看见一位父亲将孩子架在脖子上去摘一片树叶。
他听着女生时候跟父亲一起摸的奖。
——感同身受是很奢侈的事情。
可是那一天, 他突然开始了迟到的怀念。
也是在那一刻, 突然有了意识。
他其实已经, 再也没有父亲了。
而那支父亲特意为儿子制作的钢笔, 也在那一年心理健康诊室的门口,被他当成反抗的工具,丢弃在了一场混沌的争吵之后。
失而复得带来的可能不是喜悦,而是杂糅了时过境迁的颓丧。
提醒他那段晦暗的,与世界为敌的日子。
提醒他为人子的机会,已经剩不下什么。
他突然开始原谅,原谅那些年缺失的他们。
也突然开始和解,与暴戾张狂的自己和解。
他突然想,握紧一只手。
生命可以有很多新的起点,生活也不会一成不变。
少年人的成熟,是不明道不尽的拔节成长。
也许都不需要一年一季,只是一次完整的失眠,就能达成目标。
后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往常。
可又确确实实缺了些意思。
大奔依旧给大家带早餐,只是早餐里总也多出些零食,辗转到了杨虹手里。
章骞依旧跟着一起哈牛皮,眉飞色舞地谈起大家陌生的领域,然后在杨虹提前的离场里渐渐选择了沉默。
季晓依旧每天与梁予衡一起回家,然后记得在晚自习的时候带一只手电。
直到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大家一如既往收拾了东西往家冲去。
杨虹收拾得飞快,猛地就站起来。
动作大得后座两个人同时仰起头,季晓的文具袋甚至还捏在手里忘记放回书包,被梁予衡伸手压了下去,贴心替她拉好了书包拉链。
“咳!”季晓抱起自己的书包,转而看杨虹。
章骞自然是有眼力见地让出了道,杨虹却并没有出去。
大奔掂着书包过来,感觉气氛不对立刻闭了嘴。
杨虹:“你真的决定考完试跟家里摊牌?”
这个问题已经叨过了,被她再次提出来无疑又是一次凌迟。
章骞却毫不迟疑地点了头:“刚好他们转会期,我这边也得有法了。”
这些日子,他们慢慢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一些电竞相关的信息。
明白这个机会恐怕是有点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的意思。
季晓有些担心,杨虹为什么那么排斥,她也不过是个猜测,此时唤了一声:“杨虹。”
女生却只是看着章骞,教室里已经差不多走空了,季晓第一次听见她那么平静的声音:“其实,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期中考试什么结果,你都会选择去电竞的,对吧?”
“……”沉默,就是默认。
“那么,祝你能得偿所愿吧。”
她走得潇洒,大奔扭头就追了出去。
章骞低了头,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梁予衡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她肯定是觉得我实在是没出息,瞎胡闹。”章骞背起书包来,挤了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出来,“你们其实也这么想吧?”
“不。”梁予衡应声。
章骞摆摆手,显然并不相信,他似乎是个另类。
所以,五角形确实是稳定不起来。
有些自嘲。
谁料梁予衡接着又添了一句:“我们不那么乐意,只是因为,不想提早开始分别。”
回去的路上,季晓踢着石子儿,看着那滚圆的东西蹦跶着往马路牙子边上弹去,又接着寻觅第二个。
许久,她偏过头道:“你,章骞真的会走吗?”
“可能吧。”
季晓其实也觉得这句话问他根本毫无意义,她放弃了石子,扯着书包带:“梁予衡,你从帝都过来,怎么跟以前的朋友们联系啊?你想他们吗?”
这句话十足问住了他。
他想了很久,竟然没找到一个答案。
季晓奇怪地看他:“你不会都不联系他们吧?”
“……交过朋友,”不算少,但是,梁予衡淡淡道,“过眼云烟。”
?????
他怎么总有语出惊人的本事?
这都能过眼云烟了?
知道她不信,梁予衡解释道:“我爸是研究所的,保密性强,他又是工作狂,不着家。我妈做生意,我学的时候她事业起步。我换了很多贵族学校,不安生,总架,一个地方待不长。”
“架见识过了,”季晓听他起这些,还有些新奇,“不过你不像是好架的啊。”
“嘴巴欠,手又痒,气多。”梁予衡起自己的毛病倒是很绝,“不是我看人不爽,就是人看我不行。”
而且二世祖多的地方,是非不会少。
其他都能理解,就是有一点,季晓念叨了一遍:“你,嘴巴欠?”
“嗯。”男生笑了笑,“有一次下雪,边上人叽叽歪歪,南边来的,第一次看见北国的雪吧,一直在嚎鹅毛一样大的雪。”
“你就他了?”
“他的我。”
“为什么?”
“我这鹅毛大雪淋在脸上,不觉得像上帝对你吐口水吗?”
“……”季晓懵住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点着他,“梁予衡,你真的会这话吗?”
“嗯,就爱找点不痛快。”也是心里真的烦,虽然他也忘记了烦什么。
女生的眼睛从一开始不可思议的瞪大,到后来哭笑不得地眯起,低沉了一路的气压终于恢复了正常。
梁予衡轻松往前走着,兀自也回忆了一下。
不那会儿大家觉得他有病,就是现在他自己,也觉得是该看看心理医生的程度。
季晓感慨了一阵子:“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嗯,多得很,”梁予衡顿了一下继续,“后来不架了,开始耍孤僻。请了好多次家长,家长也来不了,最后来了一次,当场强行带我去了医院。”
“为什么?”
“觉得必须得看看我心理有没有问题吧。”
季晓笑不出来了,片刻才问:“那你觉得……你有病吗?”
出其不意。
这事之前,梁予衡从来没想过得到的是这样的反应,直到他发现她眼中诚挚的模样,才慌不择路地撇开眼去:“多少有点吧,扭曲得狠。”
话落,他顿了一下:“吵了一架,把咨询前的心理测试题卡撕了,把他俩骂了一顿,那应该是我那一年话最多的一次吧,很痛快。”
“厉害了。”季晓犹如一个捧哏。
梁予衡好笑,叹了口气:“出来的时候撞见一个哭唧唧填表的女生,看到我的时候大概被闹出来的动静唬住,笔都吓掉了。”
“哈?”
“就随手把我的笔丢给她,临走不怀好意地给她,不想看病就抗争,哭有什么用。”
“……”
梁予衡扭头,发现女生停了下来。
“你……”
梁予衡掏了掏裤兜,掏出一支钢笔来:“就是这支,前不久赎回来了,花了一杯奶茶钱。”
他是在——给她解释?
解释韦宛的一面之缘吗?
还真的只是,一面之缘。
字面意思。
男生走近几步,将她手里的手电筒摁灭。
楼道里陡然黑下,有一束微弱的光投射到台阶上。
光点处现出一个“衡”字的轮廓。
“噫!”季晓仰头,“是你的名字!”
“嗯,我的十岁生日礼物。”梁予衡晃了晃笔,那光点就跟着挪了挪位置,“他做的。他不算个好爸爸,但是,我也做的混账儿子,扯平了。”
“……”
半晌,手电筒重新被摁亮。
身边女生的声音很轻,由先时的惊喜转下:“那你这次,不要再丢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