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桐去刑侦总队开会，马烁带着江临去玩攀岩。精神放松下来，姥姥死亡的疑云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超霸手表仔细观察，除了自然老化的痕迹，这块手表保存得相当好。

    老妈到底是怎么的？是姥姥去世前给她的，还是去世前两天给她的？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想起来了。就像他姥爷究竟为什么抛妻弃子，他也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他只能选择是否相信老妈的故事，或者已经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舅舅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姥姥瘫痪了十年，这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老妈无数次强调过这个数字。一个瘫痪十年的人，她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他想起靳巍的，瘫痪最可怕的疾病，因为——

    “别的病消耗的是生命，而这个病消耗的是亲情。得了这个病，你活得越久家人就越讨厌你，暗地诅咒你赶紧去死，有些不堪忍受的家属甚至会制造一场意外，结束病人毫无尊严和质量的生命……”

    他想起时候去过舅舅家，他依稀记得舅舅家住在平房里，房间里有一股呛人的味道。姥姥躺在床上，一个婴儿在她身上爬来爬去，那是他的表弟。每到表弟要爬出姥姥的身体，她就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把他扒拉回去。

    她的左手戴着那块手表。她只有左手能动，所以应该是舅舅或者舅妈给她戴手表的。十年，三千六百多天，七千两百多次。

    他有这样的耐心吗？他不知道。

    他接着想到，如果瘫痪十年的是他的妈妈。当她哀求自己帮助她结束痛苦的生命时，他会怎么做？他会拒绝吗？他会一直拒绝吗？也许终有一天，他也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但是如果瘫痪的人无人可以托付呢？如果她是个孤寡老人呢？谁会愿意为了帮她解脱，甘愿背负杀人的罪名呢？

    马烁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起来很久没有和舅舅联系了。上次还是父母的告别会上，见到了已经变成老人的舅舅和舅妈。

    想到这里，马烁拿出手机，找到了表弟的手机号，也不知道他现在还用不用这个号码了，权且试一试吧。

    电话接通了，但马烁一下子紧张起来。

    “烁哥！”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马烁松了口气，道：“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呢，带孩子呢。”表弟道，“有啥事啊哥？”

    “没事，我舅和舅妈呢，也在家呢，还是在海南呢？”

    “一直在海南，咋了，你找他们有事啊。”

    虽然语气很亲切，但表弟一直在追问他电话的意图。马烁忽然想起时候总能听到的一句京剧：我家的表哥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没事。”马烁道，“我这不是装修房子吗？找到一块老手表，我想这应该是你奶奶留下来的物件。想给你爸送过去，给他留个念想。”

    “噢——”表弟拉了个长音，“那应该是我奶给我姑留下的吧。”

    “对。”

    “行，你直接和我爸联系吧。”表弟道，“他不是有点老年痴呆嘛，他要是不要或者不利落话，你就留着吧。”

    “行。你最近怎么样？”马烁随口问道。

    “也还行吧……”表弟勉强地道，“平时下班了跑跑网约车，贴补一下家用，反正还算过得去吧。我表妹怎么样了？”

    “恢复的不错。”

    “那就好。”

    接下来两人都没话了。沉默了一会，表弟客套地邀请马烁有时间过来看看孩子，马烁答应了。然后两人结束了通话。

    马烁看向攀岩区，江临正在和一个同龄的女孩交谈，确切地是女孩追着江临话，江临则一副憨憨的害羞样子。马烁忍不住嘴角翘起来，看来伙子在攀岩领域里收获了一名粉丝。

    两个孩子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江临忽然皱起眉头，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女孩追了他几步，然后丧气地停在原地。

    这可不好啊，年轻人。马烁心里想着。江临气鼓鼓地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怎么了？和朋友闹矛盾了？”马烁问道。

    “没事。”江临摇了摇头。

    “你和我实话，我给你买冰激凌。”马烁笑着。他现在好像体会到了带孩子的乐趣，就是花一点钱就能收买他们。

    江临看了一眼马烁，把脸转到一边，道：“不吃。”

    “看来很严重啊。”马烁趣道。

    过了一会，江临还是忍不住道：“她问我你是不是我爸爸。”

    马烁心里一颤，问道：“那你怎么？”

    “我不是。”江临还在生气，“她就问我，能不能把你介绍给她妈妈！”

    马烁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你们孩子现在都这么话吗？”

    “有什么好笑的？”江临嘟着嘴道，“还不是你们大人太不靠谱了！”

    马烁止住笑，点头道：“对。”

    江临走到马烁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本来不想，但看你还挺抢手的，还是问你一下吧，你想不想和我妈妈在一起？”

    马烁的脸立刻红了。

    “你这叫什么问题！”他慌乱地应付道，“你怎么……”

    “你们可以生个自己的孩！”江临道。

    马烁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只要你对我妈妈好就可以了，我不会介意的。”江临继续道，“只要你能保护我妈妈，等我到18岁就不用你们管了。”

    马烁心头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他一把将江临揽到胸前，质问道：“你在什么呢！”

    江临低下头，轻轻道：“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马烁轻抚着江临的后背，柔声道：“没人觉得你是麻烦，我们都喜欢你。你看，你都把叔叔整出汗了，以后可别这么了。”

    “那你喜不喜欢我妈妈？”江临锲而不舍地问道。

    “咱们不聊这个了好吗？”马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些话叔叔留着亲自对你妈妈，好不好？”

    江临思考了一下，勉强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我还问别人吗？”

    看来这孩子是不问清楚不罢休啊，马烁想告诉他自己和武桐只是同事，但是这样对他会不会造成伤害？于是马烁又窘迫地搓了搓脸，道：“你暂时先不用问别的叔叔了。”

    江临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刚掉完奶牙的黑洞。

    马烁都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孩子聊天了，当成孩子聊？很多方面他比大人看的都透彻，当成大人聊？也不是那么回事。

    过了片刻，江临抓起马烁的手指，声问道：“那你以后还能接送我吗？”

    “可以啊。”马烁转了转眼睛，“你为什么想让叔叔接送你？”

    “因为……”江临哼唧了一会，道，“因为这周没人欺负我了。”

    噢。因为一个成年男人送江临上学，震慑了那些经常欺负江临的同学。马烁点了点头，道：“那以后叔叔有空就去接送你，好不好？”

    江临点了点头，又道：“那你可以穿这身新衣服去吗？”

    “行！”马烁苦笑了下，竟然被一个鬼嫌弃了。

    江临看向马烁身后，然后道：“那你抱抱我。”

    马烁把江临抱在怀里，看到江临朝自己身后摆出神气的表情。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个女孩，女孩正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

    就是刚才和江临谈话的女孩。

    “你们吃饭了吗？”武桐发来信息。

    “还没。”

    “你们过来找我吧。”武桐发来一个定位，在刑侦总队旁边的胡同里。

    马烁带着江临走进胡同里的东北菜饭馆，看到武桐坐在窗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桌上摆着三盘菜，溜肉段、地三鲜和青椒干豆腐，空气中弥漫着诱人垂涎的香气。

    “这么快就预演完了？”马烁问道，接过江临递过来的酒精湿巾擦手。

    “是啊。”武桐点点头。

    “不顺利？”

    “不，很顺利。”

    武桐给江临的碗里夹了几块溜肉段，江临乖乖吃了起来，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酥脆声音。

    “那你愁什么？”马烁也忍不住夹了一块溜肉段塞进嘴里，果然好吃。

    “就是太顺利了。”武桐探过身子，“而且我总感觉主持预演的那个家伙不怀好意。”

    武桐是个非常职业的人，一向公事公办。马烁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知道情况只可能更糟糕，于是大脑飞快运转起来。

    “那人是谁？”

    “二组组长，姓孙。”

    “孙贺？”马烁眼中射出光芒。

    “你认识他？”武桐皱眉道。

    “当然。九年前我们那个案子，那家伙是调查组成员。”马烁声道，“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审我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引导我往抓捕时伤嫌疑人的方向上。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后来我才知道上面已经决定验尸了，如果我当时谎，我们早都被开除了。”

    “所以你觉得他是故意的？”武桐也压低了声音。

    “是啊，他很清楚调查组来审我们的目的就是看我们有没有悔过，如果老实交代就放我们一条生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往死路上带我们？”

    “你们得罪过他？”

    马烁耸了耸肩，道：“我肯定没得罪过他，但是我搭档就不好了。他那时候号称未来之星，你懂的，很狂。”

    “敢作不敢当，算哪门子狂。”武桐撇了撇嘴，接着问道，“后来呢？你搭档谎属于对抗审查，他怎么逃过一劫的？”

    “调查组长把他谎的审查材料换掉了。”马烁道，“可能是爱才吧，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调查组长？”武桐沉吟了一下，习惯性地用刑警思维质疑道，“替换材料可不是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那个孙贺在四处吹风。”马烁道，“孙贺审的我们俩，审查材料就是他整理的，但是最终审查报告上的材料被替换了，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就那两三个人，谁换掉的不是一目了然嘛。但是当时结果已经定了，他也不能明着去翻案，只好四处吹风，调查组长徇私舞弊。”

    “你认识那个组长吗？”

    “我不认识。”马烁摇了摇头，“好像姓金……”

    “金什么？”

    “不知道。但他是刑总的人，这个我知道。”

    “刑总姓金的……”武桐开手机OA系统的名册，找到刑侦总队，搜索关键词“金”，很快显示没有结果。

    “我是不是记错了？”马烁迟疑道。

    “没有。”武桐看着马烁，“以前确实有个姓金的。”

    “然后呢？”

    “他就是持枪拒捕，杀害你搭档的那个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