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幕
一条昏暗的走廊,两边门对门的房间都敞着门,所以空气还不错。
马烁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了324号房间,透过纱门往里看去,一个老人正坐在床边,看着阳台外面的椰子树。
从门口能看到房间里的陈设,所有房间都一样,两张单人床,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一台电视和一个衣柜。
马烁想拉开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舅妈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她看到马烁,脸上立刻焕发了光彩,开纱门把马烁让了进来。
“老头子,马烁来了!”舅妈高声喊道,她的声音还是这么洪亮。
舅舅转过身,一脸笑容地看着马烁,道:“马烁来啦!坐,坐!”
马烁觉得舅舅的举止有些诡异,他来不及细想,走到舅舅面前,拉住他苍老的手。
“你们聊着,我下趟楼。”舅妈着推门走了。
马烁坐在舅舅身边,舅舅还是一脸笑容,但看马烁的眼神有些怪异。
“您身体都挺好的吧。”马烁问道。
“挺好,就是……”舅舅指了指脑袋,“忘性大了。”
“那您还记得这个吗?”马烁把姥爷的手表递了过去。
舅舅接过手表,摩挲着,笑容慢慢退掉了,表情变得急切起来。
他忽然转过身看着马烁,急切地问道:“这不是我爸的表吗?您是在哪儿捡着的,我爸呢?”
马烁愣住了。
“师傅,这表您是在哪儿捡的?还是什么人托付您了?”舅舅张着嘴,焦急而又不敢失礼,几近哀求地道,“您别让我着急啊,您是不是见着我爸了?”
马烁从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惊慌的十几岁的少年。
“我爸去哪了?您告诉我吧,您告诉我吧。”舅舅像个孩子一样哀求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马烁像僵住了一样愣在原地,看着舅舅放声大哭。
舅妈跑进来,把舅舅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舅舅的哭声变了。舅妈抬起舅舅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还记得这个吗?”舅妈问道。
舅舅点了点头。
“这个呢?”舅妈抬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有一枚金戒指。
舅舅又点了点头。
舅妈搂着舅舅,喃喃细语道:“你有一个金戒指,戴了一辈子。我也有一个金戒指,戴了一辈子。你只要记得金戒指,就知道我们过了一辈子。”
她像在唱儿歌,舅舅安静下来。
“吓着你了吧。”舅妈看着远处的海岸线,悠悠地点了支烟。
“我进去的时候舅舅叫了我名字,我还以为他还记得我呢。”马烁摸着手腕道,不戴表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哪记得。是我告诉他的。”舅妈抽了口烟,笑着道,“他虽然脑子糊涂了,还是个爱面子的臭脾气,不想让人知道他痴呆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马烁点了点头,道:“他是不是已经……”
“是啊,什么都忘了。”舅妈伸出手,看了看金戒指,“就记得这个。你舅舅这个抠门鬼,当年为了这对金戒指,我跟他可怄了不少气呢。”
“辛苦您了。”
“唉——”舅妈叹了口气,“只要人在,这都不算苦。”
舅妈又抽了口烟,接着悄悄抹了把脸。
“舅妈。”马烁顿了顿道,“我想问您件事。”
“问啊。”
“那年您带着我弟回娘家,我舅上夜班,我姥姥煤气中毒了。”马烁沉默了一会道,“我前段日子忽然想起这个事。”
舅妈怔住了,过了好久,才把烟头掐在烟缸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
“你是想问你姥姥寻死的事吧。”舅妈吐了口烟圈,平静地道,“哎呀,你姥姥寻死,那前前后后可是闹了四五年呢。从我们刚结婚那会她就闹,不想给我们当累赘,后来我怀孕了,她才踏实了有三、四年吧。你弟弟两岁多的时候,她又开始闹,还让你舅把你们一家也叫来了。你还记得吗?”
马烁点了点头,那是他为数不多见到姥姥的记忆。
“他们娘仨聊了好久,反正最后你舅让我带着孩子去娘家住了半个月。再回来就是奔丧了。”舅妈看向夕阳下的大海,“我记得当时警察也来了,街道也来了,最后是意外。”
马烁点了点头。
舅妈忽然笑了,笑得特别坦荡:“我还记得,当时的街道主任是个大妈,指着我家五好家庭的牌子和警察嚷嚷,这家媳妇伺候瘫痪的婆婆十年!这么孝顺的孩子,你们怎么能怀疑她!当时我就忍不住……”
到这里舅妈忽然哽咽了,过了好久才道:“就算不是意外,那也是你舅和你妈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要不你把你舅带走吧。要怪就怪你舅,怪他没本事,他要是有钱,找三个保姆轮班伺候你姥,不定还能活到现在呢。”
马烁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嗐,又气话了。”舅妈又点了一支烟,“孩子,其实我也没怪你。你长大了,忽然就想明白这个事了,问也正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啥啥才叫亲人呢,对不对?”
马烁走到路边,看到焦闯站在车子旁边,托着一颗椰子发呆。
“表呢?”焦闯问道。
“给我舅了。”
“老头怎么样?”
马烁指了指脑袋:“糊涂了。”
焦闯开车带马烁来到一个名叫荔枝沟的地方,这边有个商业广场,广场上有旋转木马、音乐火车、广场舞团,还有汽车展销和套圈的摊。
焦闯把车停好,带着马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巷子里。
“非常正宗的螺狮粉。”焦闯兴奋地道。
“你怎么爱吃这东西?”马烁问道。
“还不是侯琳带的。”焦闯买了两瓶椰子水,“她看综艺里那些演员吃她也买了一堆。结果把我吃上瘾了。”
螺狮粉店里有五张桌子,墙上画满了卡通风格的宣传画,桌上摆着各种卡通人偶,处处流露着店主对这个店的热爱。
两人默默吃完粉,焦闯终于开口了。
“我要去重指部了。”
“重指部?”
“市局重指部。”
马烁想起武桐在朝阳支队赶走的那几个气氛组老油条都去了重指部,他不明白焦闯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不是才和武队表过忠心?”
“就是她让我去的。”焦闯笑了一下,“她和重指部的林处是好朋友。你记得咱们去甘肃,有个副厅长出来接待咱们,其实是冲着林处的面子。”
“林处?”
“你不知道吗?”焦闯睁大了眼睛,“你老搭档的女朋友。”
“噢!她啊!”马烁恍然大悟,“怎么忽然把你调到那边了?”
“还不是托你的福,这回露了大脸。”焦闯笑着。
马烁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去查那个案子吧。”
“哈哈。”焦闯了个哈哈,“这次过去直接提正科,林处了,只要好好干,三年落实副处。”
“你想好了吗?”
“有挑战才有机遇嘛。”焦闯笑道:“一个男人,一辈子就七次机会。再掐头去尾,就剩三、五次了。我这个岁数,机遇不多了。”
焦闯满不在乎地笑着,但马烁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酸涩。
“放心吧,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焦闯举起椰子水,“别眼红了,祝我一切顺利吧!”
两人来到商业广场,露天舞台上正在表演敦煌飞天舞,台下围着许多观众。另一波观众围观着广场舞团,今天她们是带妆彩排,跳得格外卖力。
马烁站在喷泉池边上,看着音乐火车在广场上穿梭,孩子坐在里面笑,家长跟在外面跑。穿着白衬衫的销售还在卖力地向路人介绍最新款的国产新能源汽车。
孩子们从火车上跳下来,又去玩旋转木马。家长们站在外面拍照,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实的快乐。
马烁被闹哄哄的烟火气包围着,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把他熏得眼睛都胀了。这时半空中驶过一列高铁,而舞台上也换成了一个歌手,唱着“我向你奔赴而来,你就是星辰大海——”
马烁推开门,看到武桐和实习警员们围在电视前,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审讯的视频。马烁走过去,武桐声告诉他,这是35案的凶手。
画面中,一个有些谢顶的男人坐在那里,满嘴胡茬,目光呆滞,看起来不像穷凶极恶的变态。
“你为什么要杀人?”画外音响起。
“因为我老婆、我妈和我女儿,被那两个混蛋杀了。我的人生被毁了。”男人回答道,“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所以你就要杀别人?”
“对。”男人点点头,平静地道。“我就想不通,她们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就冲出两个吸毒的混蛋把她们杀了。为什么?你们能告诉我吗?”
“那是意外。”画外音回答道。
“我也这么想。”男人道,“那么,为什么意外只出现在我家?为什么你的老婆和孩子没有被人宰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对面沉默了。
“你们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男人继续道,“我想,可能我就是那个被随机挑选出来的倒霉鬼吧。可我凭什么是倒霉鬼?凭什么你们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高高兴兴地活着!凭什么!”
“嘭!”男人用力拍了一下戒具椅。
“你冷静点。”画外音响起。
“冷静?我凭什么冷静?我老婆、我妈和我没出生的孩子,被两个混蛋当成动物一样宰了!你凭什么让我冷静!好,你冷静!那我就看看,等你老婆孩子被人砍死之后,你能不能冷静!”
他停下来,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憋着,把眼睛都憋得凸出来了。过了一会他继续道:“所以,操你妈的!我就想让你们都陪我一起下地狱,这就是我杀人的原因。”
实习警员们出去了,武桐坐回到办公桌后面,马烁坐到她对面。
“没想到35案的凶手竟然就是焦闯破的那个案子的受害者。”马烁摇头道。
“如果我们继续冷漠,就会有更多这样的悲剧。”武桐摸出两颗费列罗放在桌上,“去三亚还顺利吗?”
“还好。”马烁点了点头,“真杜芃和杜永邦都找到了,该问的也问清楚了。具体起不起诉,就看检察院了。”
“看你情绪低落,怎么了?”武桐把一颗费列罗推到马烁面前,“看你舅去了?”
“我舅老年痴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马烁叹了口气,“就记得给我舅妈买的金戒指。”
武桐点点头,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马烁想起舅妈也是这么的,舅妈还亲人之间就要有话直。他倒没想过一定要和武桐发展成多么亲密的关系,但就算是背靠背的同事,也不能心存猜疑。
想到这里,马烁坐直了身体,道:“问你个问题,问错了能不能别生气?”
“不能。”武桐把费列罗塞进嘴里。
“我偶然听江临,你被你丈夫家暴。”
武桐愣住了,停止了咀嚼,过了一会才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你丈夫是死于车祸。对吧。”马烁盯着桌上的费列罗,就像在等待宣判。
武桐看着马烁,缓缓咽下费列罗,探过身子声问道:“如果不是呢?你会揭发我吗?”
即便早有准备,但马烁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他迟疑了片刻,刚抬起眼睛,武桐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跟你我丈夫死了?江临的吗?”武桐笑得双手扶住眼角。
马烁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来,给你看看我亡夫的朋友圈。”武桐拿起手机,“这是他昨天发的。”
马烁没有看武桐的手机,他慌张地道:“可江临……”
“江临还和伙伴你是他爹呢,现在他们全班都知道了。连老师都来问我,是不是学校安保出问题了,把我前夫放进去了。”武桐笑道,“七八岁孩的话,以后千万别信了啊。”
马烁把费列罗塞进嘴里,企图遮掩尬尴,但也终于如释重负了。
“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堪家暴,弄个车祸把前夫害死了?”武桐笑着,“我前夫确实跟我动过手,但就一次,他还没过我。然后我直接就离婚了,就这么简单。”
马烁点了点头,道:“我是看你对余诗诗很同情,以为……”
“那是因为我母亲,她被我父亲家暴。”武桐认真地道,“我从看着我母亲的遭遇,所以我最受不了女人被欺凌。所以我看到余诗诗的遭遇会气愤。所以我会当警察,去抓那些强奸犯。所以我前夫家暴我的那一刻,我就决定必须和他离婚。但也只是离婚而已。因为他的错误让我犯杀人罪,我是多想不开?”
“你真有勇气。”马烁真诚地赞叹道。
“勇气也都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武桐笑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武桐谢谢你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马优悠和马烁来到康复者之家的更衣室。尽管马优悠就住在康养中心,但康复者之家仍然给她配了一个更衣柜。她更喜欢这个更衣柜,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工作人员而非病人。
她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更衣柜的门。今天就要走了,她辞去了康复者之家总干事的职务。
她把自己的个人物品都拿出来,马烁帮她装到箱子里。她摸出一个盒子,上面用淡紫色的丝带扎着漂亮的蝴蝶结。
她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今年过生日时和杜芃的合影。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留下这张照片,你是唯一知道我曾来过的人。
照片下面是个铺着白纸,掀开白纸,是一个水晶球八音盒。水晶球里面有一间房子,房子外面,一对情侣正在玩耍,男孩在堆雪人,女孩坐在长椅上仰望天空。
马优悠按下按钮,伴随着简单而动人的旋律,水晶球里飘起绚烂的雪花。她望着坐在长椅上的那个自己,她多想进入那个世界,哪怕永远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盒子里还有一个白色的隐形眼镜盒,马烁拿起它,开,里面是一对灰色的隐形眼镜。
马烁俯下身,抱住了失声痛哭的马优悠。
那个问题,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优悠,其实你没有和我们实话,对吧。
杜永邦被害后,杜芃向你和盘托出了一切,他的身份,他的仇恨,他的计划;以及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他需要一个新的同伴,帮他引开我们,让他从容报仇。
你知道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但你支持他,因为你知道生命是弱者的最后一件武器。你也知道只有让徐炳辉再犯一次罪,才能让他落入法网,揭开这一切的真相。
你有你的选择,我难过的是让你经历了这些。你爱上了一个人,却不得不看着他走向死亡,你甚至还要帮助他走向死亡,只因为你爱他。
我能想到你们生离死别时的情景,生死鉴证了你们的爱情。但它们依然会在你的心头剜出一个洞,就算有一天长好,也会变成一道疤。
但没人是完美的,正因如此,爱才有它的价值。
哥,你怎么了?
没事。哥哥今天看到了一个凶手。看到他,我忽然想起那些曾经缠绕我的噩梦。是你带我走出噩梦,让我重新找回了人生。优悠,谢谢你。
我也会带你走出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