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指尖在他心窝上轻轻挠了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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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伊一觉睡到大天亮。

    并非心大, 而是她的命一直在纪允殊手上,他若要杀、要剐、要欺辱,无须等到今时今日。

    平素孤男寡女共处时, 他连碰都没敢碰她。

    就算躺同一张床,心存忌惮的也是他,她有什么好怕?

    兼之接连在马车马背上颠簸几天,身体宛如散架, 难得遇上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大床,她便美滋滋睡了个好觉。

    醒时不见纪允殊, 身侧被窝凉沁沁, 想来那人天没亮已溜了。

    嘿, 也不晓得睡着了没。

    烛伊捡起枕边荷包,确认内里物件没少,悠哉悠哉梳洗一番。

    刚准备套上昨日衣裳, 门外响起盛九的声音。

    “姐姐,将军大人吩咐我们把你的东西全数搬来,该放哪个屋?”

    烛伊暗觉好笑,招呼她和乔丫头进屋。

    盛九见侍婢居住的隔间堆满琐碎物品,再看房中大床被衾未叠,且烛伊所穿的睡衣明显不合身……

    姑娘笑得尴尬又担心:“虽姐姐深得将军大人宠爱, 可入京之后,若他真要迎娶什么公主郡主,岂不委屈了姐姐?以九儿之见,姐姐该把将军大人牢牢把握在掌心……好让他心里只有你一人!”

    烛伊:?

    丫头,脑瓜子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

    正想揶揄两句,忽闻外头吵吵嚷嚷。距离颇远,听不真切, 却依稀夹杂蘅娘的叫唤声。

    “出事了?”

    “庄主!庄主呢?”

    回廊内,蘅娘裹着厚重袄子,紧紧抱住那个破布枕头,步履匆匆,四处张望。

    每路过一处院落,她皆推门探头,也不管内里是否有人,大声询问:“可曾见过我们家庄主?”

    她满目恳切,嗓音焦灼中暗藏呜咽,引来净山堂男女弟子好奇驻足,议论纷纷。

    “那人谁呀?”

    “她找的,是玉泉山庄那位?”

    “看上去疯疯癫癫的……怕不是脑子有病?”

    “抱的什么玩意儿?脏死了!还跟宝贝似的!”

    将军府卫尾随其后,眼看蘅娘一顿乱窜,偏生盛九不在,又寻不着将军大人,他们不敢动用武力强行阻拦,可什么也劝不住,人人束手无策。

    其时,顾思白正在静舍慰问余振道,闻声仓皇行出:“怎么了?”

    蘅娘一眼认出他,攥着他袖子:“大夫!庄主呢?我的十宝儿……生病了!病得可严重了!快让我们娘儿俩见见庄主啊!”

    顾思白无奈去接枕头:“无妨,我先瞅瞅。”

    “不!谁也不许碰我的孩子!”蘅娘尖叫着倒退两步,突然哭道,“呜呜……你们是不是又派人殴庄主了?我亲眼目睹好多人他!是玉泉山庄的人!呜呜……庄主到底去了何处?为何还不来瞧乖乖十宝儿!”

    顾思白慌忙解释:“没……假的!那不是盛庄主!是别人假扮的!”

    “我不信!大夫骗我!”蘅娘环视周围聚拢的陌生人,语无伦次大哭,“那、那真的庄主,是不是被他们死了?呜呜……”

    “别哭,别哭啊!你先带这个枕……‘十宝儿’回屋歇着,改日我禀明舅舅,看能否让你们夫妻见一面……唉呀!别哭了!爷最怕女人哭了!”

    眼见蘅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顾思白愁眉苦脸,恨不得蹲下来陪她一块儿哭。

    僵持半盏茶时分,总算等到烛伊领着盛九赶来,他如蒙大赦:“九儿救我!”

    “娘,”盛九大急,伸手去搀扶母亲,“您怎么跑这儿了?快随我回去!”

    “是你!这吃里扒外的臭丫头!好狠心哪!害死自己的亲爹!”蘅娘猛地将女儿推倒。

    盛九虽知母亲神志糊涂,仍被她骂得一头雾水。

    她是不喜欢父亲作恶多端,可何曾害死他?

    恰在此时,斜对面的一处院门“咯吱”而开。

    步出的青年身材高大,一袭宽松淡青道袍如竹清幽,袖缘墨迹斑斑点点,帷帽垂纱遮面,却是成璧。

    他似忙于书写,被喧哗声惊扰,出门看个究竟。

    随意往门边一站,周身散发着无形气场。

    疾风扬起短黑纱,那张带疤面容潜藏清心寡欲的纯粹气息,深邃长眸凝聚寒意,揉杂了锋锐与漠然。

    烛伊无端有种错觉——成璧先生,突然……好凶。

    她往日只求自保,少理会闲事,见顾思白和盛九皆一筹莫展,莲步上前对蘅娘道:“嘘……蘅娘,先别哭喊,心吓到‘十宝儿’。”

    “十宝儿”显然是蘅娘的软肋。

    一听此言,她马上噤声,轻拍枕头哄道:“喔!喔!乖宝宝,娘把你给吓着了么?”

    烛伊悄然睨向顾思白,顾思白会意,低声讲述蘅娘的言行,推断她前天经历峡谷劫囚,受了点刺激,外加净山堂群院的格局与玉泉山庄有五成相似,触动了心绪,才挨户敲门到处找人。

    “无妨,我来劝劝她,”烛伊镇定自若,“还请世子先向两位先生明情况,以免尊客烦心。”

    顾思白应声而去。

    烛伊把蘅娘从青条石地板上扶起,柔声道:“‘十宝儿’真乖,外面天寒地冻的,蘅娘请先回住所,免得冻着了孩子。”

    “可是……庄主呢?”

    “庄主在疗养,不许旁人滋扰,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也别去吵他。”

    烛伊话音既带劝慰,又含震慑,谎言得比真话还真,那份笃定让人无从质疑。

    蘅娘对上她澄明眸子,慌乱之意渐减。

    盛九见状,适时迎上,软语几句,将人哄一步步哄回长廊。

    烛伊环顾犹在指指点点、欲散未散的净山堂门人,淡声道:“那位娘子,是纪将军的客人,因身世坎坷、遭逢意外,落了点病根,目下顾世子已在积极治疗,还请诸位哥哥姐姐切莫见笑。”

    听闻那疯疯癫癫的女子是“客人”,且由顾世子亲自医治,不明真相的净山堂弟子均收敛戏谑之色,亦有人深表同情和歉然,陆续告退。

    十余名护卫正欲散开,却被烛伊喊住。

    “众位护卫大哥,请留步。”

    她独立于庭中,虽衣裙简洁,无妆无饰,却落得端丽雅气,予人不可侵犯之感。

    “大伙儿辛苦了!女子在此斗胆上两句,若觉不中听,还请大家念在一路同行的情分上,多多担待。”

    护卫们目目相觑,有不耐烦,也有鄙夷。

    烛伊毫无惧色,缓缓续道:“咱们虽在净山堂为客,可将军和世子的所在,皆是你们职责范围。姑且不谈蘅娘是玉泉山庄一案的重要证人,需各位守护,她这病情来由凄惨,但凡具备同理心,也不该由着她受人嘲讽。”

    一众护卫脸色微变,没敢接话。

    烛伊眸光的温和谦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藏匿多时的锋芒。

    “相信将军大人和世子并不希望咱们的人在任何场合肆意多言,刺激到蘅娘和盛九姑娘,扰余老先生和成璧先生安静养病,更不容许咱们招惹闲事,损毁将军和世子的名声。”

    明明是数落旁人,她将“你们”换作“咱们”,大有共同担责的意味。

    为首的将军府护卫拱手执礼:“谢过烛伊姑娘提点,今日未能拦住蘅娘,确为弟兄们的疏漏。”

    “言重了,”烛伊浅浅一笑,“只要保证不再出现类似情形,将军大人那边,我自不会置喙。”

    护卫们曾瞧不起她以色侍人,认定她把将军大人迷得团团转。

    这一刻才觉察,相比起大大咧咧、无甚架子、遇事慌张的郡王府世子,这位烛伊姑娘反而更像一位主子。

    她处变不惊,考虑周到,对蘅娘、净山堂门人、护卫的态度皆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一场闹剧,让人心悦诚服。

    待众人各自退下,烛伊回身,方知成璧全程默默旁观,连忙朝他福身行礼。

    “扰了先生雅兴,很是过意不去,但事出有因,还望您海涵。”

    透过薄纱,隐约见成璧垂眸掀了掀唇,如含意外,又带嘉许。

    当日,烛伊疏导蘅娘的情绪,至晚方归。

    隔间一切如旧,而纪允殊安坐房中,一边推演行军阵法,一边以鸟脂涂抹刀剑。

    她想起曾做同样事情的曹不破,烦躁感复返。

    “大人,我的床呢?”

    “劳师动众搞个床,想宣布我俩在演戏?”纪允殊面不改色,“再凑合两日,我很快外出,大床……归你。”

    “公务,抑或堂中事务?”

    她心知耗费时日越久,越易被荻夏追踪行迹。

    纪允殊仿佛看透她所想:“算是公务。单凭我们这一队人马,难以押解盛风长进京,需等我的镕州军前来助阵。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余老正好养病,成璧……先生也可趁机抄写诗文。你若不到处乱跑,乖乖呆在堂里,自然无危险。”

    “余老先生身体不适?”

    纪允殊眼底掠过几丝愧疚:“嗯,据……峡谷遇袭时,受了点惊吓。”

    这夜沐浴后,烛伊把自己抹得香香的,又裹得严严实实,自觉躺到床的里侧,将带鞘长剑置于床中央,然后拍了拍空位:“将军大人,我躺好了,你上来呀!”

    纪允殊:……

    ——哪来的虎狼之词?也不嫌烫嘴!

    他灭了大半灯烛,烧着脸慢吞吞躺下,闭上双眼,运功摒除杂念。

    辛劳多日,外加昨夜又没真正歇息过,他在吐纳深息中入梦。

    一个漫溢甜香的迷梦。

    相反,烛伊心事萦绕,睡得不太踏实。

    迷迷糊糊中,眼前闪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一幕幕让她锥心刺骨的画面,提醒着她,切勿被短暂的安逸所麻痹。

    她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半梦半醒间,猛然想到纪允殊过两天出行办事,她虽自由,却又难免为自身处境担忧。

    不经意转头望向枕边人,弱光勾勒他那张极好看的侧颜。

    长眉斜飞入鬓,肤质灿若暖玉,尘尽光生,非但不输于诺玛族俊朗男儿,更担得起世间最美好的辞藻。

    烛伊的心跳没来由乱了节奏。

    美男子熟睡至斯,全无防备……如此良机,她不做点什么,未免太对不起这静谧安宁的夜晚。

    于是,她唇角挑起得意弧度,稍稍支起上半身,伸出魔爪,悄悄掀开纪允殊的前襟。

    欸?手镯呢?

    她那藏有机关、由天外陨金造的精美手镯呢?怎么没藏在原来的位置?

    触手皆灼人,她心浮气躁,耐着性子往下,冷不防被一股力度摁住。

    纪允殊沉嗓微浊,隐带薄喘:“大晚上不睡觉,是想偷手镯,还是想偷摸本将军?”

    “……”

    烛伊的手掌恰恰捂在他跳动的心口,莫名随之微颤。

    指尖连着心尖,酝酿无尽躁意。

    昏暗中目光相触,均有一丝怔忪与赧然。

    她敛定心神,弯起笑眸,俯首贴向他耳廓,温声细语。

    “能偷到手镯,固然是赚了;若偷摸到将军,倒也不亏呀!”

    话毕,将手抽回,指腹装模作样地在他心窝上轻轻挠了挠。

    她在绯霞染颊前转过身,只给他留下嚣张又勾人的纤背。

    纪允殊整个人像被点燃似的,睡意瞬间消散,恨得牙痒痒、心痒痒。

    既想把她捆起来丢出门外,又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撩回这个场子。

    堂堂将军,绝不能输!

    耳边暖息与胸腔的无名热潮涌向周身,冲击混沌意识,从漫无边际的思海中揪出一个古怪念头。

    ——她该不会……真对我有了别的心思吧?

    此念如天雷大火,烤得他外焦里嫩,还隐隐滋生出一丁点若即若离、奇奇怪怪的蜜浆。

    今夜,注定又是难眠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