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 活捉一只成璧先生
半山院墙之外的天空, 悠然飘过星星点点的孔明灯。
盛九见母亲已然安睡,心里痒痒的,蹑手蹑脚溜到门外。
再听远处烟花声声炸响, 勾惹她脚步不停,随着一众侍卫仆役,直往园中最高的假山迈去。
顺州城内好像很热闹呢!
可她身份尴尬,又有遭遇可怜、神志糊涂的母亲需要她陪伴, 随行游玩一事,只能成奢望了, 登上高处远远看几眼也是好的。
蘅娘醒时, 窗外灯火通明, 身旁空无一人。
她迷迷糊糊搂着最珍视的“十宝儿”,浑浑噩噩坐起身,草草裹了厚袄, 循远处喧闹声趔趄而行。
偌大一座群院空荡荡的,唯有树影摇曳夜风里,晃动稀稀拉拉的花灯。
蘅娘声哄着“十宝儿”看灯,不知不觉,竟绕过长长的回廊,抵达一处僻静院前。
呆望竹门上“静舍”二字, 她依稀记起,“大夫”当日曾在此明言——改日我禀明舅舅,看能否让你们夫妻见一面……
大夫是好人。
于是,蘅娘腾出一只手,“笃笃笃”敲起了门。
“大夫!大夫!我是蘅娘!快带我去见见庄主吧!”
不多时,竹门徐徐开,门后立着一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儒雅老者。
他半眯长眸, 以惊奇且富有神采的目光端量她,又左右窥望院外石径,确认再无旁人,才扬起笑唇,向她招了招手。
欣赏花灯的翌日,纪允殊没了影,唯剩半边冰凉的床塌,以及用匕首压着一张没头没尾的字条——外出数日,自珍自重。
烛伊从中品味到一丝半缕的不悦。
仔细回想,昨夜从千年银杏树下来时,他的态度已略显古怪。
可她因发现族中人记号而心神不宁,疑心明琅已寻到此地,没过多关注纪允殊的情绪变化。
他所赠的银杏冰枝已融化于室内暖热,歪歪斜斜摊在长案上,莫名予人自暴自弃之感。
不及细想,烛伊洗漱梳妆更衣,揣上匕首,掩门而出,迎面撞见扮整齐的顾思白和盛九。
顾思白叹道:“余老先生卧病静养,成璧先生闭门不出,舅舅还抛下我,好没劲哦……”
盛九一副楚楚可怜状:“我娘喝了汤药,得睡上一整日呢!我错过灯会盛况,睡不着,吃不香呀!”
烛伊:……?
二人对望一眼,上前拽了她衣袖,齐声道:“咱们的纪将军不在,你一定感到孤单寂寞无聊害怕吧?不如和我们进城玩耍吧!”
烛伊扶额:他们哪只眼睛瞧见我孤单寂寞无聊害怕!
不过,如此一来,入城的理由便解决了。
得悉他们结伴出行,岑缃主动相陪,加上顾思白的前后护卫、男女侍从等人,一行人精神抖擞骑马乘车,往顺州城方向疾赶。
虽是白天,灯火未亮,城内已人山人海,钻灯棚,走灯桥,热闹如昨。
烛伊不好独自前往城南,正寻思如何不经意引盛九去银杏树挂许愿灯。
却听盛九笑道:“今儿一大早听,将军大人为了让姐姐亲手挂上许愿灯,闹得全城瞩目,沸沸扬扬的……我可要去瞅瞅,你们究竟把灯挂得多高!”
好吧!不用她费唇舌了。
岑缃提议:“南城墙边上,有家百年老字号酒楼。你们若不嫌弃,随我去尝尝地道的顺州菜,可好?”
顾思白与盛九异口同声答应。
四人率众穿街过巷,屡屡为各色灯具、五彩衣服、金犀假带而驻足,也因讲史、歌舞助兴、杂技等表等各类娱乐活动停留,不知不觉,抵达共醉楼时,日已西倾。
楼下排着长队,楼上挤满食客,据某位富商在此举办雅聚,还有大群把酒赋诗的文人墨客在吟诗作对。
冲着净山堂的面子,掌柜硬是辟出一张靠窗户的方桌,还赔笑脸奉上时令果子和蜜饯。
然而酒楼客人实在太多,等了一柱香,才上来两道菜。
一是由山药栗子炖的羊肉汤,因山药雪白,板栗金黄,美其名曰称“金玉羹”;另一道则是酥黄独,以熟芋片裹上甜杏仁、香榧子碎所制的面糊,酥炸后外表松脆、内里软糯。
偏生大菜迟迟未上,烛伊不好伺机溜走,唯有耐着性子,听一听油诗,猜一猜灯谜。
嗯,“千里相会”,一字……应是个“重”字;至于“南望孤星眉月升”嘛……大概是“庄 ”?好像没什么难度嘛!
她口咬着炸芋头,忽见人堆里鹤立一名高大的青衣客,头戴帏帽半遮面容,居然是……成璧?
这人没法话,不乖乖留在净山堂抄写文章,跑到这喧嚣之地做甚?
正当烛伊微愣,成璧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有一瞬僵滞。
冷不防周边的人纷纷往前挤,而成璧驻足未移,遭人连撞两下,帽子被人一掀……
一张从未露于人前的面容,赫然惊呆在场之人。
明明是轮廓分明的面孔,奈何木然无表情,且皮肤苍白,凹凸不平。
蓄着平平无奇的短须,双目虽有锐光,但左脸自耳下大片灼烧伤痕甚是狰狞。
“长那么丑!难怪进酒楼还戴个帏帽!”
“大喜节日就别跑出来恶心人嘛!”
“就是!”
“凑什么热闹……也不怕吓坏孩子!”
霎时间,众议纷纭。
成璧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弯腰去捡帽子,不料两个泼皮抢先夺过,顺手一抛。
帏帽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跌在大厅角落,引发哄堂大笑。
成璧星眸窜起微妙怒火,又似隐忍不发。
“先生!先生……可有受伤?”
顾思白岂能容忍仰慕的书家受此折辱,急忙起身奔近。
成璧摇头,默默转身去寻帽子,但泼皮有意阻拦,余人亦指指点点。
忽闻一清脆悦耳的嗓音唤道:“请让一让。”
却是烛伊。
她优雅走向厅边,许是容貌过于昳丽,且衣饰华贵、气韵不俗,见者自惭形秽,主动让道。
纤纤玉手捡起那顶帏帽,以长指轻弹灰烬,她折返回成璧处,双手归还,转而直视两名闹事的泼皮。
一泼皮起初见她貌美,贼兮兮笑问:“姑娘好生俊俏,不如陪爷……?”
话未道尽,她那盛着琥珀光的杏眸陡然冷锐,盯得他心里发毛,调戏之言竟不下去了。
烛伊淡淡发声:“去,给先生赔礼道歉。”
语调无起伏,无威胁,也无怒意,却自带矜贵气派,足可碾压不敬之心。
两人不自觉抖了抖,迟疑未决。
“咿!这位好像……是昨晚把花灯挂到最高处的姑娘!”
“对呀!听是净山堂的贵客!”
看来,纪将军的先一夜的“丰功伟绩”已传遍全城。
岑缃终于发话:“既知是我净山堂的贵客,还敢为难?活得不耐烦?”
旁人这才留意她腰悬佩剑,确有净山堂的山形铸铁符;而带领护卫的青年公子、捡帽子的姑娘皆气度高华,非富则贵。
眼见他们对这丑陋文士毕恭毕敬,泼皮只好致歉:“一时贪玩,有怪莫怪!”
成璧垂眸接过烛伊捧来的帏帽,没再戴上。
烛伊柔声安抚:“先生大材,请勿理会那些以貌取人的人,更别因狂悖之徒的无礼举动而烦心。”
成璧凝视她片晌,眼里掠过极浅的笑意,如赞许,如欣慰。
他昂然步向设有笔墨纸砚的长桌,挽袖提笔蘸墨,于新纸上洒脱落墨。
——恶言不出口,苟语不留耳。
上句劝人,下句慰己。
十字以行书写就,走笔如行云流水,以中锋为主,间有侧锋,转换多变。
笔断而意联,疏密有致,轻重参差,恣肆奇崛,提按顿挫一任天然。
书成后,字字如金如玉,光彩炫目,又含铁画银钩的铿然,起伏跌宕,字里行间已包含万千变化。
明明是两句质朴无华的古语,却似凝聚了天机,不华,不野,不激,不厉,完美诠释了何谓“温文尔雅,不失锋芒”。
“绝!妙!高!”
“笔法刚柔相济,变化灵活!”
“这位先生年纪尚轻,笔锋竟老练至斯,佩服佩服!”
“且看这‘恶’字,挺秀双逸,纵横自如!‘苟语’二字包含藏锋、称饰、牵丝、映带等多种高超技巧,由方转圆,又由圆转方!着实奇妙!”
“最精彩的莫过于‘耳’!干脆爽利之余,又含豪劲骏健之美,枯墨飞白,隐含朦胧与虚灵,无限妙趣,意犹未尽呐!”
观者无不震惊哗然,心悦诚服盛赞,也有诚恳道歉。
筹办聚会的富商亦颇具慧眼,连忙躬身相邀:“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尊客了!还请上座!”
成璧摆了摆手,以帏帽罩住面容,回身欲行。
顾思白赶忙劝阻:“先生,方便的话,不妨与我们一块儿用膳,再同车而归。”
成璧似是有所犹疑,招架不住顾思白的热情,被推上席首。
厅中众墨客仍旧围着他那份手书转悠,免不了长吁短叹。
莫非……竟是传中的成璧先生?
据称此人仅在京城和镕州的雅集上出现过,也是真人不露相!
啊啊啊……怎就不心得罪了这位大佬!
看他那冷淡如霜的模样,怕是哄不好了!
富商一筹莫展,边大喊着“千万别碰”、“明儿裱起来”,边偷窥顾思白等人的眉眼情态。
顾思白才懒得搭理不相干的人,殷勤斟茶倒酒,以崇拜眼神凝望成璧。
呜呜呜……手上缠了纱布,都能写这么好!等他冻疮痊愈,岂不上天?
一字百金啊!就这么便宜那富商?
闹了这么一出,掌柜更不敢怠慢,连番催促后厨,总算上齐了煮羊、炉焙鸡、糖醋排骨、酸梅河鲤等菜。
尽管顾思白盛情邀请,成璧并不起筷,一味把酒杯端至纱内浅啜。
烛伊曾暗觉他貌丑,且气质不佳,对他存有各种怀疑,但今夜亲眼目睹他落笔从容,意态潇洒,方真正认识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含义。
她心中有愧,又恐冷落了对方,遂将新上的凉拌牛肉、酥炸鱼干等下酒菜推至他面前。
“光喝酒不吃东西,易伤胃。先生久病方愈,还得多加注意才好。”
她只了这么一句,既不理会成璧是否领情,也没再多劝,仿佛仅仅是随手之举。
成璧像是愣了愣,最终拿起筷子夹了鱼干,算是表了态。
众目关注下,这顿晚膳的气氛尤为古怪,乃至有点食不知味。
饭后按照原计划挂灯,齐向古银杏树的所在走去。
趁顾思白陪伴成璧、盛九东张西望,烛伊问起岑缃对冽京的印象,又有意无意问及关于纪允殊学武的经历。
她并非有多关心纪允殊,而是试探岑缃对那家伙的情谊,看能否开解,免得这和蔼可亲的师妹掉进坑里爬不起来。
“我初次跟先父去京城时,才六岁。纪师兄已是京城少年翘楚,不光文采出众,深受众学子追捧,学武进境更是神速,比起堂里的弟兄更胜一筹。我至今还记得他一常穿白衣,总是保持满脸笑容……”
烛伊:我俩聊的是同一个纪允殊吗?
岑缃又道: “我几乎每年必随母亲入京,跟纪师兄两兄弟尚算相熟。后来……纪师兄自请戍边,这一晃七八年,虽距离更近,见面机会反倒少了。”
“他不常来探望?”烛伊明知故问,“可师门对他这位在外习武的子弟,很是客气呀!”
“三年前,我爹去世时,仇家公然上门挑衅,率领一门派三百余人,扬言要将净山堂北宗夷为平地。乔大师伯年事已高,染病未愈,闽师叔与敌人两度交锋后受了重伤,堂里的师姐师兄们连番败下阵来……多亏了赶来祭奠的纪师兄。
“他不光出手相助,一举击败敌手,还下令彻查仇家杀人越货的罪行,将那一伙全数羁押入狱,既慰我爹娘的在天之灵,又解了我们的灭门之祸,更保住了净山堂北宗的声望。因此,大伙儿对他很是感激的。”
烛伊狐疑:“三年前?他武功如此之强?”
按理,闽师叔人到中年,修为不浅,仍被仇家重伤……纪允殊当时二十一岁,能“一举击败”对手?
岑缃微笑:“这得从我净山堂南北二宗起。两宗曾因意见不合,闹得翻天覆地,百年互不来往,因而武艺上的路子越来越窄。
“而纪师兄身份尊贵,游离在师门之外,没那么多规矩和条框。他天赋极高,聪明机变,不单从我爹处习得北宗武学,更和淡出门派之争的云家大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时常切磋,各自掌握对方所学的技艺,这便是他俩出类拔萃的原因。”
烛伊模模糊糊想起,云雁西自称出自净山堂南宗。
岑缃挽了烛伊的手:“纪师兄的出身、才华、容貌、身手实属万里难挑一,让堂里师姐妹们为之倾倒……大师伯一来是真认可他这师侄,二来嘛……为了北宗的前程,一度不遗余力撮合他和孙师姐。
“许是纪师兄这两年战功彪炳,名声越发显赫,且身居高位,大师伯没敢再高攀。可孙师姐的一颗芳心,怕已收不回……若言行或安排让你和师兄感到不快,缃儿先行赔罪啦!”
话毕,她朝烛伊抱拳一揖。
烛伊笑了:“哪来的不快?”
岑缃神神秘秘靠向她:“跟你个秘密,其实嘛……我也倾慕纪师兄的,但你不必忧虑。我喜欢他,从来没要求他心里有我……再了,我也很喜欢你的。”
烛伊“噗嗤”而笑:“你是好姑娘,孙师姐她们也如是。我担心的绝非争风吃醋,而是你们因芳心错付而耗费时光。”
岑缃微怔,顿住步伐。
烛伊回握她的手:“咱们身为女子,在这世道本就不容易,若遇情投意合之人固然是喜事,万一没碰上又不愿将就,也不必为了迎合他人而委屈自身,不必因旁人眼光而舍弃个性。即使无男子爱护,只要爱惜自己,真心对待朋友,便不觉‘孤单寂寞无聊害怕’。”
两位玲珑剔透的少女立于人潮,相互对视的瞬间,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岑缃抱住烛伊:“呜呜,嫂子真是太好了!”
顾思白发觉二人没跟上,还抱在一起,奇道:“你俩怎么啦?”
岑缃轻拭眼角,啐道:“长辈的悄悄话,不许偷听!”
顾思白:……
感觉有被欺负到。
盛九的许愿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如“母亲安体定神、福寿绵长”,如“九儿学有所成”、“弟弟妹妹快高长大”……还添了“世子财源滚滚、好运连连”、“岑姐姐武艺大进”等祝福语。
当烛伊瞥见她认真写下“纪将军和烛伊姐姐良缘缔结、和合双全”时,不知道该给她什么表情。
眼看顾思白和岑缃兴奋为盛九挑选位置,她以“羞于故地重游”为由,退至护卫的视线外,寻找石凳印记。
确如昨晩所见,是约见符号。
但除此之外,无别的信息。
烛伊正想把石凳前的孩童哄开,忽有暗影掠近,锋利钢刺抵至她咽喉。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从后以丝帕捂住她的嘴!
甜香沁入鼻息,她头昏脑胀,浑身发抖。
——荻夏的人!他破获洛松氏联络的秘密记号,以此设陷!
真够傻的!
竟被纪允殊那句“我的地盘,谁动得了你”而放松警惕!
她试图从袖内翻出那人留下的匕首,然则迷药起效太快,眼皮仿若千斤重,四肢酸软乏力。
颈侧遭重重一敲,失去意识前,隐约听顾思白高声大喊。
“先生……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