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六十三章 “烛伊,答应我一件事。”……

A+A-

    烛伊本想像上回赐吻那般, 一触即离。

    但马车剧烈颠簸,狠狠加深了这个吻。

    纪允殊傻了。

    整个人愣住,如遭人点了穴, 或抽了魂。

    直至烛伊收好纱巾、红着耳尖乖巧坐回原位,他才逐渐回过神。

    原本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庞弥漫淡淡绯色。

    双拳捏着新换的银灰色竹叶纹缎袍,几次松开又攥紧,一不心揪出了褶子。

    天知道, 他有多想搂着她,一顿猛亲!

    可他目下状况不明, 没法放肆!

    这丫头这时候突然撩拨他!是想欺负他中毒了不敢为所欲为?还是故意将他折磨至疯魔!

    心摇摆不定, 既想豁出去与她来个“唇枪舌战”, 又觉成大事者需忍辱负重……

    纪允殊憋了许久,赤红着双眼,磨牙切齿:“烛伊, 你什么意思!”

    “我……”

    烛伊暗悔自己一时冲动,把向来羞涩持重的纪将军逼得羞臊愤怒至斯。

    可他之前不也主动亲过她么?莫非……嫌她不矜持?

    也对,据汉人讲礼数,且姑娘们大多温婉含蓄。

    像她这般气势汹汹指挥他“坐好”“闭眼”,嗯,还强吻……大概是不存在的吧?

    烛伊正想出言安抚, 不料马儿惊嘶,马车急停,晃得她险些扑倒。

    所幸纪允殊反应极快,箍住她的纤腰。

    车外“噌噌”“呲呲”的刀剑出鞘声齐发,“来者何人!敢拦纪将军的车驾!”

    有情况!

    烛伊下意识抽取匕首,挡在纪允殊跟前。

    纪允殊:……

    本将军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护卫低声提醒:“大人,狭道有二十六个蒙面人持刀拦截, 喝问也无反应,怕不是寻常山贼。”

    烛伊皱眉:“定是盛雪沉的余党。那人生命力顽强,手底下的人总是阴魂不散。”

    然而,极隐约的诺玛族语“啪啪”了她的脸。

    她当机立断,抓起“亲亲纱巾”,蒙住半边脸。

    纪允殊:?

    “是荻氏的贪狼卫,”烛伊拉过斗篷帽子,“来查荻夏行踪的。”

    “咱们咬定荻夏伤愈后自行离去,他们又能如何?”

    纪允殊见救出盛雪沉那两人武艺寻常,料定这伙人亦是乌合之众,没往心里去。

    然而,凌厉的刀剑碰撞声“啪啪”了他的脸。

    这一批,显然是精锐!

    纪允殊赧然尽扫,厉色骤现,拔剑挽着她跃下马车,退至一众护卫当中。

    让他大出意料之外的是,这帮人压根儿不问荻夏去向,上来就下杀招。

    霎时间,刀光剑影绵绵不绝、滚滚未歇,如带动慑人心魄的风雷之声。

    随行护卫身手皆不凡,却立即被对方为首那人给绊住了。

    那人弯刀旋劈如轮,招式狠绝,凌厉无匹。

    只短短数招,纪府当先的五名护卫齐齐中剑,轰然倒地!

    烛伊心下凛然。

    即便看不清面目,她也能凭借高大健硕的体型和沉稳眼神,猜出其身份。

    ——勐扎。

    曾经的诺玛族第一勇士,是她兄长手下的猛将。

    后在比试中落后于荻夏,面目无光,从此不见影踪。

    看来,早被荻氏家族暗中吸纳,当上了密探暗卫之首。

    这人不如荻夏精于骑射,但年纪稍长,近身搏斗不比荻夏逊色。

    倘若纪允殊无伤无毒,想来只需经历恶斗,终可获胜。

    可现下……对方还带了精心培养的高手!

    此地谈不上荒郊野外,仓促之间,没法召唤“帮手”。

    眼看硬拼不成,只能使计。

    “你还能吗?”烛伊扯了扯纪允殊的袖子。

    “速战速决,倒也还成。”

    “我若拖住这壮汉,你能把其他人全部解决掉么?”

    纪允殊皱眉:“怎么‘拖’?像上回……答应跟他们走?”

    “牺牲我,总好过全部人一起死吧?我若知晓荻夏去处,把他们骗去你的地盘,让你慢慢宰呢?”

    “他们有那么好骗?”

    烛伊想了想:“估计没曹不破好糊弄。”

    她之所以不露脸,是觉得哪怕有人猜到,荻夏和纪允殊“正风吃醋”的对象是她,却终归无实据。

    此番追来痛下杀手,目标若非是她,便是为荻夏而追杀纪允殊。

    一想到横竖都是死,她顾不了别的,一掀面纱,以诺玛族语娇喝。

    “都给我住手!”

    薄暮笼罩的雪光下,她明眸如有森寒凝结,巧鼻秀挺,香腮胜雪,樱唇轻挑,勾得满山红梅颜色尽失。

    嗓音清脆悦耳,清冷如风,绵柔如絮,似随花瓣掠过耳边,暗香萦绕。

    二十余名诺玛族人皆一怔。

    勐扎错愕过后,当即收刀,揭下蒙面巾,露出一张四十岁上下的沧桑面容,单拳捶肩胸行礼。

    余人虽没露真容,亦纷纷停手,倒退两步。

    纪允殊与众护卫见状,无不震惊。

    烛伊淡声发问:“勐扎,你是奉命来杀我的?”

    “不敢。”

    勐扎毕竟是由洛松氏一手栽培,语气略添恭敬:“既然寻到您,还请您随我回族,接受问话。”

    烛伊清浅一笑,放脱纪允殊,昂首前行。

    纪允殊虽听不懂烛伊所言,看这阵势倒像三言两语把人给唬住,暂无性命之忧,遂摆手命部下让道。

    其时风摇树影动,两方虽暂时罢斗,但弥散在空气中剑拔弩张的萧飒之气分毫不减。

    烛伊沉静俏脸全无惧意,莲步行至空旷处,以幽幽眼光量眼前的壮年男子。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勐扎万万没料她出这话,一时出神,茫然不知所措。

    烛伊叹道:“若去年还有你相护,我兄长也不至于……”

    提及有知遇之恩的洛松氏大王子,思及那英年早逝的俊朗容颜,勐扎八尺昂藏男儿于一瞬间眼眶泛红。

    “我从就特别敬佩你,没想到……时至今日,你竟为了前程,捉拿我回虎狼之地……”烛伊垂泪凝望他,“扎叔,你若肯放过我的男人,我随你回去又何妨?”

    出人意表的一番凄婉辞和哀怨情致,使得勐扎变成了“懵扎”。

    烛伊凄然而近,并起双手递向他,示意他捆绑。

    他窘迫又为难,抬手劝阻。

    然则,那双纤纤玉手忽然握向他!

    下一刻,掌心被某刺扎中,浑身麻痹难耐,双足无力,摇摇欲坠。

    烛伊一招得势,即以匕首直抵勐扎咽喉。

    突变无疑令贪狼卫惊悚万分。

    人尽皆知,这位美貌倾城的前朝三公主丝毫不会武艺,怎会在顷刻间击倒昔日的第一勇士?

    烛伊冷声道:“退下!”

    勐扎的数名心腹唯恐她真伤了自家首领,应声后退,又恳求道:“您切莫冲动!”

    另有四五人则低声议论,商讨应对之策。

    纪允殊的部下伺机迎上前,助烛伊挟持人质。

    冷不防烛伊惊呼:“心!”

    只见那四五人倏忽暴起,疾冲向马车前的银袍青年!

    烛伊暗叫“糟糕。”

    她满心想用计击倒本领最强的勐扎,却忽略了贪狼卫的特质。

    作为荻氏的秘密武器,哪怕落败,仍会不顾一切完成使命!

    当下,除了与勐扎交好的几个仍紧盯烛伊,剩余二十人群起而攻,各种暗器、弯刀、尖刺、短剑、长鞭齐袭纪允殊!

    纪允殊反手往马臀一拍。

    马匹惊起,拉车一顿乱冲,将双方阵营冲散。

    纪允殊手中佩剑骤化一道道银光,挑开诺玛族人的暗器,左穿右刺,率先击倒两人。

    随即腾空跃起,翻出重围之际,青银流灿绕射飞旋,再度划伤三人手腕。

    他直窜至烛伊身侧,咬牙将勐扎丢上奔驰中的马车,随即搂着烛伊跃入车内。

    众护卫边护马车前行,边抵挡贪狼卫追击。

    风声、树摇声、兵刃声、吆喝声、呼痛声……响彻山林,惊起寒鸦点点,散入云霄。

    ……

    当马车翻山越岭进入一大片树林,贪狼卫已被纪允殊和府卫联手尽歼。

    但纪允殊的亲卫死的死、伤的伤,仅剩三人。

    夜幕倾垂,马车因屡遭追截而偏离主道,渐与平州城方向背道而驰。

    纪允殊几乎体力透支,满身冷汗,好不容易上车喘了口气,回头见烛伊已把那诺玛族男人捆成大粽子。

    他按捺狂躁感,沉声问:“你跟这人很熟?”

    “……?”烛伊未料他的关注点如此清奇,先愣了片晌,“算是……就认识?”

    “该不会……又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关系吧?”

    “拜托!他四十好几,都快赶上我爹了!”

    烛伊见勐扎大有转醒之意,免不了踌躇。

    在荻氏手底下为官的洛松氏旧部少之又少,若能拉拢为己所用,定然事半功倍。

    但将此人带在身边,万一服不了,反倒给自己和纪允殊惹来无穷无尽的祸事。

    一刀杀了,她又狠不下心……

    尚未决断,疾行中的马车陡然被抛弃地面!

    纪允殊果断抱住烛伊,一手保护她后脑勺,一手固着她的腰,借力扑出车外,往一侧雪地滚了两丈。

    灯炬下,但见林道上莫名堆了不少石块。

    马儿跃过后,却带动马车直直撞上,硬生生磕坏了车轮子。

    纪允殊细听林间细响:“有埋伏!咱们骑马突围!”

    话毕,人已掠回马车边,将烛伊一把推上马。

    三名护卫从车中提下半昏半醒的勐扎,护着纪允殊和烛伊策马前奔。

    出了密林,进入山坳,耳听后方追兵又近,虽没骑马,但行速极快,依稀有十七八人!

    烛伊直觉扣留勐扎亦无济于事,但随随便便放虎归山,更非良策。

    纪允殊同样想明白这一点:“瞧着方才的情形,这人虽是首脑人物,却无威胁之效。带着又太累赘……你若不愿伤他,且寻个地儿先藏起来。”

    得到烛伊的赞同后,他勒马将人拖下地。

    烛伊见勐扎悠悠转醒,于心不忍,摸出一馒头丢过去:“纪允殊,挂在他脖子上。”

    纪允殊:……

    勐扎:……

    烛伊又改用诺玛族语道:“扎叔,我不想伤你。咱们有机会再聊,你且保重。”

    不等勐扎回应,纪允殊一记侧刀手拍晕,丢到树上,催马狂奔。

    一行五人穿梭于月影凄清的雪林。

    烛伊忍耐困倦,倚偎在纪允殊怀中。

    长久以来隐隐担忧的事,终究发生了。

    因与她有所牵扯,连累纪允殊被荻氏盯上。

    诺玛族为国,王位未稳的荻氏断然不敢为她或荻夏的失踪而发动一场战争,但秘密组织暗杀却大有可能。

    反正……纪允殊将军也曾与江湖势力起过纷争。

    届时,他们大可将罪名推至盛家兄弟头上。

    念及此处,她禁不住握向纪允殊持僵的手,惊觉素来暖热的大手竟冷若寒霜。

    耳边渐促的呼吸警醒了她——这家伙为驱毒流了太多血,且余毒未清,激斗下没准儿会恶化!

    “纪允殊,你、你撑得住吗?”

    “我……我头有些晕。”

    纪允殊气息凌乱,重心渐倾向她。

    她担心他随时摔下马,只得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再撑一阵!我想想办法!”

    “你听我……”他把下颌搁在她肩头,“如果躲不掉追兵,而我也熬不下去……”

    “你别吓我!”

    他嘴唇哆嗦:“烛伊……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不答应!”烛伊咬唇以止住哽咽之音,“我什么都不答应!你必须撑住!”

    纪允殊伸手在长靴边缘摸索了半晌,将所取之物塞进她手心。

    凉沁沁的一枚圆璧,在月下呈现浓郁碧绿色,隐有淡淡金芒……居然是碧色虎雕纹琉璃璧!

    烛伊遏止不了浑身发抖。

    纪允殊愈发虚弱:“今天在别院外,盛雪沉、慕姑娘、你姑姑和曹不破所抢夺的,是仿品。这才是……真的琉璃璧。我大冽国的皇太子……处心积虑谋夺,若被他得了去,势必……天下大乱。而你们诺玛族人……不管是洛松氏或荻氏,一旦拿到手,也不过是为争权夺利,好不到哪里去……”

    烛伊怔忪不安:“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它对你也很重要。我若没救……它归你管,你别忘了……用它去救云兄的妻族。但请你答应我,要是没把握护住,当……有心怀叵测者抢夺时,一定……将它毁了!”

    纪允殊话音未落,昂藏躯体一晃,径直从疾驰的马背坠下!

    烛伊方寸大乱,匆忙间乱拽,竟随他一同堕马!

    她重重砸在他身上,顾不上骨痛如裂,草草将琉璃璧往前襟内一塞,赶忙去查看他的伤势。

    纪允殊墨眸游离,薄唇泛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染在银灰外袍上,教人触目惊心。

    护卫们急忙调马折返,合力把人挪至道旁,边迫切呼唤“将军大人”,边手忙脚乱试探他脉搏。

    烛伊看惯意气风发、无坚不摧的他,见他双目闭合,鼻息渐弱,不由得哭出声。

    “纪允殊!你不能死!你是战将啊!不该糊里糊涂倒在山林里的!再不济,也该死在战场上,那个‘马革裹尸’什么的……”

    纪允殊闻言,缓缓睁眼,唇畔柔柔一勾,沉嗓有难以压抑制的战栗。

    “你,你得对。”

    烛伊含泪捂紧他冰冷的手,情急之下语无伦次。

    “我不许你有事!别死……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要顶住啊!”

    呜咽声被山风切得离离落落,尾音缭绕于夜色,如怨如慕。

    纪允殊虚虚回握她的指尖,眉眼如流泻万丈柔情。

    许久,他才轻轻应声。

    “好。”

    正当三名护卫将他扛回马鞍,道路两端猝然窜出十余人,堵死了来路和去路。

    一如先前的黑衣、蒙面、弯刀,应是赶来接应勐扎的另一队贪狼卫。

    见洛松氏三公主姝色绝俗的脸容挂满泪痕,堪比梨花带雨,水眸却迸发异乎寻常的坚韧和笃定……众人拔刀在手,不敢擅动。

    烛伊环顾四周,迟疑须臾,又似狠下决心,才从袖内翻出一枚碧色的琉璃圆璧。

    “你们可知……这是何物?”

    贪狼卫们目目相觑,已有人声嘀咕,“莫非是当年国库丢失的至宝?”

    烛伊唇角沁着冷笑:“相比起这几人的性命,这琉璃璧……更能让你们的王感到满意。”

    余人将信将疑。

    “他派人千里追寻我至此,正是为这笔巨大的财富……如今,劳烦你们替我转交给他吧!”

    烛伊深吸一口凉气,朝马背上趴伏的纪允殊投以眷恋眸光,忽而取出匕首,快速往璧上一敲!

    琉璃璧登时断裂为两截!

    她面不改色,左右手各抓一半,赶在贪狼卫抢夺前,同时朝路旁两侧用力甩出!

    惊叫声中,碧莹莹的亮光如两道飞虹划过夜空……

    一跌进山谷,发出坠地闷响。

    一堕入冰湖,激起晶莹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