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九十八章 良晤

A+A-

    烛伊自问绝非心怀家国、善于在动荡时局中斡旋的公主。

    父亲那句“进可东山再起, 退则安守一方”,实则给了她选择。

    他深知女儿娇生惯养,不比大女儿铁血、二女儿刚健。

    可烛伊历经重重险阻, 始终毅然选择前者。

    而在感情上,她从未有过太热烈的情愫,也没为任何人而真正动心。

    只觉被列入驸马人选的公子哥儿个个优异,因莫唯启亦师亦友, 较为熟悉,选他并无不妥, 就这么轻松把婚事定了。

    若无后来的种种波折, 她大概已与之缔结良缘, 过着平淡富贵又相敬如宾的生活。

    一切因烽烟战火而烧成灰烬。

    然后,她邂逅了纪允殊。

    从互相试探到针锋相对,从企图利用到达成合作, 从患难与共到身心托付……她确切认识到,他就是她想要的。

    如他所言,甘愿为之倾倒,无惧春去秋来花易落,惟愿白首相伴,终老一生。

    然而, 此行未必能平安归来。

    不定从此天各一方,或生死相隔。

    她不愿留遗憾。

    是夜,东风翻起满山花草香,似有实质般泛起层层涟漪,弥漫天地,渗人心脾。

    撩动心扉的话语,使得窗外月儿羞嵌云端, 繁花也因此而赧红。

    当玉冠、配饰、鞓带逐一除去,直裰、中单随纤手滑落,一贯持重的纪允殊很快便堕进妻子羞怯眉眼所织就的蜜网中。

    繁复春衫仓促不及解,干脆拽了。

    雪肤皓白,映光如昼,香雾袭人。

    害他忘了形,失了礼,得了意。

    无所忌,恣所为,相与欢。

    烛伊秋波不凝,朱唇难启。

    落泪并非源自不适,而是被自己蠢哭了。

    本以为,如图所示,就算完事。

    呵呵,太天真。

    尽管纪允殊也不得其法,一度如坠云雾又焦灼难耐,终究凭天资聪颖领她寻幽探秘,彻底颠覆认知。

    缭绕鬟髻倾泻,如云可餐;酒后凤眼溶溶,柔星媚月。

    配合无间的唇与舌在征战四方,攻城略地,既温柔又骄狂。

    动情时,他以指作笔,在她背上写下绵绵情诗。

    运笔如飞,既有端正平稳的行楷,又有肆意流动,近于草书的行草。

    点画之间,指尖连着心尖,笔笔华丽,字字如玉,句句相互牵连如细丝。

    铁画银钩,光彩流丽,无形无迹。

    却是他今生最满意的书道作品。

    春风入髓,春光延展。

    春思堆叠,春意缭绕。

    他们是彼此心魂的支撑,蔓生一夕颓唐绮丽的花浓玉暖。

    直至夜露深重,他平定呼吸,以微哑沉嗓在她耳畔构建起满天细碎星尘。

    “获此良晤,灵犀相通,永为至宝。”

    烛伊于泪眼中窥见满室朦胧。

    突然意识到,“丈夫的位置,只为你保留”,是对的。

    她似乎无法再和他以外的人如此交心。

    矇昧间紧拥汗背,她于梦寐前喁喁低语。

    “纪允殊,等我回来……‘娶’你当驸马呀!”

    正要善后的纪允殊闻言,啼笑皆非,俯身熨平她轻蹙的眉心。

    翌日。

    烛伊睡至晌午方起,人如捻散在他掌心里。

    纪允殊早已醒来,百炼成钢的铮铮铁骨,因期待已久的温存而尽化绕指柔。

    他抿唇浅笑,兀自回味清时,如何哄着半梦半醒的她再翻来覆去了一回,最后累得睡过去。

    她的娇嗔,她的愠怒,乃至为他的颈脖添了新牙印。

    与他赠予她的合欢花似的印记相映成趣。

    他喜欢极了。

    可再美好的时光,终被离愁别绪所困。

    眼看芳颜融融,困慵而起,他依依不舍,亲手端来温水,为娇妻擦拭后套上男子袍服,并提笔蘸墨描眉。

    “好丑……”

    烛伊对镜照了片刻,绯颜埋向他肩头,终于嗫嚅出醒后第一句话。

    嗓音又哑又软又糯。

    纪允殊轻拥她:“我不在,你别太好看了。”

    沉醉于初散的缱绻气息,他恨透了自己的提议。

    ——托大了吧?居然选择送妻离京避祸!殊不知折磨的全是他本人!

    烛伊满腔贪恋,深晓再耗下去,将难舍难离。

    她狠下心挣开他的怀抱,取出两份信笺。

    “纪允殊,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纪允殊一怔。

    烛伊又道:“以防万一……仅仅是以防万一,假如有朝一日我身份被揭穿,或是……我的所做所为会连累你,你且拿着这封和离书,与我划清界线……”

    纪允殊瞠目结舌,面露难以置信的惊诧和愤怒。

    烛伊仰首以唇贴向他下颌,一触即离。

    “我知你真心待我,未曾嫌弃我的落魄,可你得考虑你的父亲、弟弟,还有纪氏家族数百人的安危。你我既已一心,何须一纸婚书来约束?再……我又不叫‘裴烛伊’。”

    纪允殊却念及,自身尚无十足把握能将太子及其余党连根铲除。

    倘若牵连了她,就算她的秘密没被揭破,后果亦不堪设想。

    他忍着锥心之伤,逐字逐句细阅她所写的文字。

    ——历劫三生,方修得夫妇结缘,本应如水如鱼,终日同欢。若结缘不合,二心难归一意,则各还本道。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他磨牙切齿,签了一式两份的书信,盖了手印,随即当场撕了属于他的那一封。

    烛伊微微错愕:“那是给你防身的呀!”

    “我知道。”

    他笑意苦涩,晾干墨迹后,折叠好塞进油纸信封,收入她的行囊里,续道:“决定权在你手里,从来都是。”

    “我是怕……”

    “我懂。”

    纪允殊断她:“你我心意互通,实在无须多言。我自立心娶你的那一刻,就没担心过受连累。相反,我此次冒着大逆不道之险,没准儿会牵涉到你。

    “你只需谨记,我若败,你要当机立断拿出这份手书,与我撇清干系;若诸事顺遂,将军夫人之位,永远为你而留。”

    话毕,他稍作拾掇,搂着她到偏厅用膳。

    因时间紧迫,没多歇息,便亲自将她背入秘道。

    明琅和两名诺玛族暗卫尾随在后,穿过狭长而弯曲的幽暗石道,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后山。

    将军府护卫已提前备好马车,候在竹林深处。

    此外另有两位男装扮的净山堂仆妇,因会一点拳脚功夫,被纪允殊请来照应。

    纪允殊将妻子抱上马车,又觉心下难安,算再送一程。

    烛伊提醒道:“不必忧虑,我手底下还有四五十人,男女兼有,已分批出城,约在南面的镇子汇合。”

    “那我……送你去镇上。”

    “别浪费时间和脚力,你们的皇帝不日便要去兰心公主府,你少磨蹭,快回去准备吧!”

    纪允殊难得流露类似撒娇的情绪,怔怔盯视她被丑化了的眉目。

    “烛伊,你好残忍。”

    ——餍足后舍他而去,还让他签什么和离书!显得他很糟糕似的。

    他承认,最开始时手忙脚乱,可他聪慧至斯,明摆着渐趋熟能生巧!

    烛伊对上他如遭抛弃的眼神,既觉好笑,又莫名心软。

    “又不是不要你。”

    “不许找什么郎君!”纪允殊语带威胁,“他们加起来……都没我好,没我强,没我俊!”

    “傻子。”

    “再傻也是你男人,唯一的。”

    他山眉水眼潋滟一片柔情绰态,教人脸红心跳。

    烛伊嫣然一笑,趁明琅等人忙着搬运行李,一把将夫婿拖进马车帘子里。

    檀唇温软如花瓣,落下柔柔一吻。

    “我等你。”

    马车在暮色中颠簸。

    烛伊瘫软其内,昏昏欲睡。

    许是早料到终须一别,她并没预想中的哀切。

    浓烈眷恋也因后知后觉的羞耻而淡了三分。

    呜呜呜……如某个意想不到的梦境。

    压根不是把他吃干抹净,而是反过来被他拿剑捅死了,好恨!

    她甚至记得他屡屡逗她,张扬又肆意的面容覆盖了她的视野,一下一下地逼她唤着“夫君”。

    她只想骂他混蛋。

    轻抚他所留的药针指环、琉璃手串、雕花匕首,以及他归还的天外陨金手镯,细想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对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只是他太骄傲,总不肯把好意落到实处。

    而她则捉摸不透他的弯弯绕绕,为免陷进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蒙蔽自己的心。

    所幸,他们没错过对方。

    忆及此处,她深感忿然——刚分开就没法将他从思忆中抹去。

    此去千里路遥,可不能太想念他。

    寻思间,马车忽而停下。

    烛伊懒洋洋发问:“出什么事了?”

    “前方有动静。”明琅低声答。

    烛伊听觉远不如他,挽帘凝神静听了好久,才隐隐约约辨别远处有呼喊声,被山风密林切割得支离破碎,听不真切。

    明琅皱眉:“像是……在喊‘救命’,疑似山匪流寇抢劫。”

    “天子脚下竟有山匪流寇?”

    烛伊狐惑。

    她处境微妙,一宿没睡好,累得身子骨散架,本不想多事。

    但那惨呼声凄厉,教她于心不忍。

    “咱们继续前行,明琅去瞅一眼,若真有不平之事,且出手相帮,切记莫露了形迹。”

    明琅不自觉捂了捂心口,迟疑少顷,施展轻功掠开。

    当下,余人护送车驾沿路南行,争取天黑之前赶到目的地。

    然而,刚行出一段路,忽听明琅叫唤。

    “且慢!……姐姐!请稍等!”

    声音透着震惊、喜悦和彷徨。

    烛伊心中一凛,下令停车。

    不多时,暗暧暮光中,明琅背负一人,飞速奔来。

    后方还趔趔趄趄跟来两名男子。

    行近后,明琅缓缓将人平放至车头,不住掐其要穴。

    那人年约二十出头,满身是血,双目紧闭,清瘦孱弱的五官颇为眼熟。

    借灯炬定睛细看,那清俊儒雅的轮廓,令烛伊心头大震。

    是……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