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一一六章 这一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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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延海滩上, 带火羽箭扎向沙堆、栈道,竟没因海浪翻涌而即刻熄灭。

    重重萦绕的刀剑光芒映着火光,交相舞动, 纵横闪戮,出奇的灿丽夺目。

    大船扬帆启航,予纪允殊和将军府人背水一战的决心。

    虽敌我悬殊,却有拼死一搏的狠劲。

    与纪允殊剧斗的持鞭者, 高鼻深目,红发微卷, 比起烛伊、明琅更具西域人的特征。

    其武艺水平, 与当初的荻夏不相伯仲, 但胜在长鞭狡诈诡异,暗藏无数倒刺。

    加上兵器的长度占尽优势,令人无法逼近。

    此外, 还有一少年刚猛至极,趁纪允殊与那持鞭者缠斗,加急挥刀直扑而上。

    刃口所指,均是要害。

    强者久攻不下,又有人从旁搅局,眼看部下陆续受伤不支, 纪允殊难免心浮气躁。

    但他很快镇静,沉着应对。

    内力催发下,长剑如行云流水,剑影幻化成一片片青幕,暴烈穿刺,硬生生削去一截鞭尾。

    众贪狼卫见船只驶远,十余名会凫水的直冲入海, 试图游上前追截。

    纪允殊忙中从怀内摸出暗器,猛力一掷。

    铜豆子金光闪烁,直击九人背上穴道。

    霎时间,大呼叫的,拯救同伙的,奋力前游的……乱作一团。

    纪允殊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手下则丝毫不放松。

    和两人恶斗之余,更铤而走险,使出凌厉剑法,暴转急兜,一连刺倒另外三人,后跃数丈远,取出一枚信号烟。

    火焰“嗖”地从沙滩飞升至高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海风吹拂绿烟,久久未散。

    贪狼卫疑心他设下埋伏,或留有帮手,出手愈发犹疑。

    将军府卫顿时精神大振,咬牙忍痛迎敌。

    武器碰击纵横闪戮,血腥味弥漫处,尽是死亡气息。

    不多时,竟强行扭转颓势。

    纪允殊眼角余光瞟向海上逐渐缩成点的船只,不由自主记起那可怕的梦。

    心间柔情夹杂酸楚,如浪涌不息。

    他早在知晓烛伊的身份后,便隐隐约约意识到——他留不住她。

    新婚夜被抛弃,更印证了他的推断。

    他那会儿只想让烛伊明晰自己的真心,总抱着一丝侥幸,能留一时得一时。

    事实上,哪怕她对他的爱意亦不比他的少,可她的出身、经历、责任却与他全然不同。

    他已在九年前戍边时扛下属于他的担子,金戈铁马,纵横万里,千难万险,直至前两年才真真正正站稳脚跟。

    但烛伊的路,才刚刚开始。

    能在纷乱世间相遇,何其幸运。

    但相遇而不能相守,又是何其不幸!

    既然她有所需、有所求,他必定豁出一切,全力相助。

    许是想到爱妻已然平安远去,他眼底笑意渐增,手上剑招不自觉放柔软,竟遭那持鞭者横拉一记,甩在左臂上。

    鞭上尖刺勾得他袍袖破裂、皮开肉绽,一阵火辣辣的痛。

    那人一招得手,显然很是得意,用生硬汉话道:“纪,不过如吃!”

    纪允殊:???

    ——兄台,你想“不过如此”吧?

    他突然感激莫唯启,把烛伊的汉语教得这般字正腔圆且流利顺畅,让他们夫妻二人的交流畅通无阻。

    狠狠还了一招,纪允殊用诺玛族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沈达年教给他的常用语,他练得滚瓜烂熟,发音十分标准。

    持鞭者明显很意外,微怔的瞬间险些被他刺中。

    敛定心神,倒退几步,才报出姓名。

    纪允殊听清那人姓“坎努”,名字太长,没听懂也记不住,索性边出招边自言自语背诵一些不相干的诺玛族语。

    诸如简单的日常语“你最近身体如何”、“天冷要加衣”、“孩子多大了”、“桃子和西瓜你要哪个”。

    间或夹杂几句谚语,类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蛇七寸”、“多行不义必自毙”……还额外赠送两句情诗,并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持鞭者:……?

    一不留神,遭纪允殊横扫一脚,黄沙泼了满脸。

    纪允殊趁他眼睛进沙子,“嗖嗖”两招,逼得他手忙脚乱。

    继而旋身将一直偷袭的少年扎到在地,高呼一声,纵身跃向树林,翻身上了黑马,提缰而驰。

    剩余的十多名护卫应声跟随。

    除去海中扑腾的贪狼卫,岸上奋战的尚有六十多人。

    持鞭者想必知晓,此刻下海追船已是徒劳无功。

    他立心抓住纪允殊,以此人要挟洛松氏的两位公主,当下奋起直追。

    纪允殊深晓,在一眼望尽的沙滩上,凭借己方的战力,以少胜多过于艰难。

    但转入山林,因地制宜,兴许能增加胜算。

    他曾听烛伊转述勐扎所言,贪狼卫善于藏匿、暗算、下毒,但他和护卫们则精于长距离奔袭与近身搏击,更敢于置之死地而后生!

    转移阵地,一则可在途中消耗敌人的体力和暗器;二则也能另寻有利位置,分批击破;三则拖延时间,既让烛伊他们远离是非之地,又可等待远处的救援。

    他来时带了上百人,碍于不想泄漏妻子的具体行踪,只吩咐大伙儿在三十里外的县城扎营。

    尽管信号烟没法传那么远,但若用接连的烽烟传信,不定真能全数剿灭这批贪狼卫。

    对于他而言,此等闹,远不及当年在西路诸州平定后雁族之乱、惩治山匪流寇的凶险。

    可他自从心有牵挂,竟不似以往那般无所顾惮。

    归根结底,他终归是个凡人,有血有肉,有心有念,并非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骏马如飞,他于马背上灵巧躲过后方的飞镖、飞刀、梅花镖、袖箭,偶尔兜住几件,反手甩回,又借机倒数人。

    如他所料,疾奔一段路,贪狼卫或马匹力弱,或脚力不济,或被暗器击中,又倒下十七八人。

    纪允殊以动作示意三名下属绕道而行,从后侧包抄,来个前后夹击。

    这一计策果然大获成功,落后一撮贪狼卫被三人一刀毙命。

    初到此地,不晓得前路通往何处,纪允殊只凭感觉一顿乱窜。

    待冲上一处断崖,前去无路,方觉失算。

    马儿狂奔下后继乏力。

    纪允殊由着它自行夺路,自己则飞身跃至茂密大树,稍作歇息。

    没来由想起和烛伊初见时,那姑娘抱着大虎,藏身枯树……落入他的怀抱。

    当时怎就撒手不及呢?

    唉!那丫头真是乌鸦嘴!

    什么“临死前,只记得你的冰块脸”!

    他这几日与她怄气,到底皆源于醋意。

    最让他恼火的是,她似乎不理解醋从何来。

    等不到她的劝哄,他手足无措,唯有摆架子来维持可笑的尊严。

    此前自诩视情情爱爱如无物,一心为公,胸怀大志……但自与她相识以来,一次次把命都给了她。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于是,当持鞭者率领仅剩的七名贪狼卫,将大树团团围住时,纪允殊长眸滑过冷冽光华,飘然下树,挺剑疾刺。

    狂旋如风,迅捷如电,绵绵剑意以狠辣之势迸发。

    人剑合一,飞旋激扬,带动山海之风凛凛席卷。

    大船驶出里许,滩涂上的厮杀声已不可闻。

    碧海青天,无限惬意。

    目睹明琅扛着动弹不得的烛伊步入船舱,莫唯启和盛九均自狐惑,异口同声问:“她怎么了?”

    明琅将自家公主安放在舱中的主位上,单膝跪地,解开她的穴道。

    烛伊强忍半身酸麻,抬手赏了他一个耳光。

    “你、你什么时候起……竟不听我指令了?”

    众目惊诧注视下,明琅左脸发红,星眸噙泪,语含委屈:“三公主……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危……”

    “那你可曾想过,若纪允殊有个闪失,我还能久活于世?”

    烛伊霍然站起,又因腿脚发麻,跌坐回圈椅上。

    盛九急了:“姐夫呢?他、他出什么事啦?”

    烛伊不答,冷声道:“传令!调头回岸!”

    “公主!”明琅双膝齐跪,“纪将军此举,是为了让您顺利起航!我方人少,寡不敌众,船上诸物遇火即焚……”

    “所以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和护卫送死,然后无动于衷漂洋过海?”

    “可是……呜……他让我把您带走的呀!”

    明琅憋屈得几乎哭出声。

    他虽对纪允殊颇有微词,但不得不承认,那个冽国男人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遗余力地救公主于危难。

    而公主也没少拼尽全力维护那人……

    他更清楚,贪狼卫的首领坎努若扎鲁乃西域高手,那年因家中有事,没参与比试。

    否则“诺玛族第一勇士”的头衔,未必会落在荻夏头上。

    纪允殊若单独斗,或许有胜算,但以寡敌众,只怕……凶多吉少。

    烛伊定定盯视明琅:“要我第二遍?”

    明琅哽咽着哀求:“公主!咱们从王都出逃……折损了多少猛将忠卫,九死一生才抵达南国沿海!明琅的恩师、您宫里的二十四铁卫,全都不在了啊!您真要为一名异国男子,甘愿让前功尽弃吗?”

    烛伊心头一凛。

    诚然,她断然不会让冯老护卫和其他心腹白白牺牲。

    可她着实没办法一走了之。

    两难之际,莫唯启踌躇开口:“公主,可否派人乘坐舢舨回去支援?这样既能确保船上人员和货物的安全,又能尽力营救……没准儿能挽狂澜于既倒。”

    明琅连连磕头:“明琅愿亲去助阵!”

    烛伊昂首闭目。

    两行清泪滑落,滴在衣襟,宛若梅花渍。

    半晌,她倾身将明琅扶起,语气凝重:“切记,勿大意,勿轻敌,勿冒进。我要你平安无事归来。”

    明琅紧抿双唇,郑重点头。

    三艘舢板入水,载着洛松氏旧部和玉生培养的南国护卫共十八人,快速划桨靠岸。

    半个时辰后,其中一人乘船折返,向烛伊汇报。

    “三公主,岸上有五十多具尸首,多半是贪狼卫,重伤的十人已被我们解决,另有五名纪府护卫身负重伤,急需救治……至于纪将军,暂不见踪影。”

    烛伊立于甲板,抬望长空渐散的绿色信号烟,忽觉掌心刺痛。

    摊手方知,是手心被指甲掐破后遇汗所致。

    岸边既没了威胁,她传令调转风帆,继续往码头方向靠拢,再视情况而定。

    又过了一炷香,远远见岸边有人挥舞蓝色布帛,意示要循迹而追。

    她当即吩咐船夫靠岸,一探究竟。

    然而纪允殊似是把战场拖到极为遥远的所在。

    一行人召回逃窜的马匹,凝神提防,顺着马蹄印和足印一路寻觅。

    途中遇倒地不起的敌人,顺手送他们上路;遇纪允殊的人,则竭力相救,或让其死得体面些。

    奈何行至傍晚时分,踪迹越发散乱,一如每一颗焦乱的心。

    暮鸦纷纷,蝉声愈燥,依旧没纪允殊的身影。

    是夜,众人分头行动,一半回船休息,一半留在山上寻找。

    烛伊彻夜未眠,于摇晃的床榻上偷偷垂泪。

    心如刀割,如有坠入深渊的无力感,连忍痛的力气也无。

    悔意如浪潮起伏,渐渐将她淹没,吸进愧疚漩涡,令她眩晕,令她窒息,令她心跳停歇。

    那家伙,看似无比刚强勇猛,实则内心深处仍有柔弱易碎的部位,只为她保留。

    而她却没来得及珍惜这独一无二的柔脆。

    她不该用和离书胁迫他的。

    也不该等待他来哄劝。

    难以想象,倘若他真有不测……她的下半生将如何度过。

    她当然明白,寰宇之大,岁月之长,不可量度。

    日转星移,山崩地裂,春去秋来,生死轮回。

    而她的相思慕恋即便缠绕一生,于偌大世间万物而言,不过如沧海一粟,渺若微尘。

    她于疲倦中闭上双目,思绪却更为清明透彻。

    ——摒除消极的杂念,她理当坚信他的能力,并笃信他会逢凶化吉。

    一夜过去。

    虽无新进展,但也没贪狼卫滋扰。

    当她再度移船抵岸,意外发觉,顾思白、宋含紫已带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抵达烈火损毁的码头。

    因担心纪允殊送别爱妻后,会郁郁寡欢、愁眉不展,顾思白特意携未婚妻到镇上接应,想着拉舅舅游山玩水、吃遍美食,以减轻离愁别绪。

    不料没等到人,又惊闻先一日海边发生械斗,更有官府的人介入,便飞奔赶来。

    除此之外,另有一队藏身于附近县城的将军府暗卫也闻风而至。

    得了强大援助,烛伊决定全面搜山。

    每踏出一步,都包含了期许和揪心。

    各方同心协力,顺着行迹四散搜寻,黄昏时终于在山顶悬崖处觅到四具贪狼卫尸体。

    分别死于掌力击破五脏六腑、喉骨捏碎、被利韧刃穿心……当中一具,脑门上插着纪允殊的半截断剑。

    从现场斗痕迹来看,至少有七八人同时围攻一人。

    而周边再无离去的印迹,唯独山崖边缘的石块和沙土有摩痕和血迹。

    显而易见,好几个人先后掉下去了。

    俯瞰下方,临海的百丈陡峭山壁零星长着几株歪歪斜斜的树。

    惊涛骇浪拍嶙峋底下的巨石,潮来潮往,空无一人。

    烛伊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差点儿昏倒。

    用力吐纳,可钻入鼻息的空气,似要从体内将她一寸寸凌迟。

    难不成……她最害怕的,终究发生了?

    顾思白咬紧下唇,拼命擦眼泪。

    见烛伊娇容惨白,如被抽了魂魄,他努力憋出难看的笑容,故作坚强地安慰她。

    “舅妈,你可知……呜……那些传奇话本里,掉落山谷的主角们通常都死不了,往往能发现宝藏或练就绝世武功!呜呜……你用不着难过!”

    大概也看出,这高度摔下去非死即残,他心虚地补充道:“就算……他摔断了腿,以他对机巧机关的操控能力,也能给自己装一双机械腿的!”

    烛伊捂脸的指缝渗出温热泪水。

    谢谢,但是……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