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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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玥挣扎着站起来,而那个被画魂附身的弟子,早都倒摊在地上了。

    封宴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了句:“还活着。”

    然后他招了招手,两个弟子立刻上前。

    “他大概是被什么邪物附了身,先带回仙牢看管起来,等他醒来再。”

    沈玥愣了一下,原来封宴不知道画魂的事情。

    等到那两名弟子将人抬走后,封宴看了沈玥一眼,“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沈玥立刻掀开神像上的布,发现龟蛇的眼睛还在,她立刻上前,把它们择下来放入自己的手心,然后摊在封宴面前,“因为纸璃!”

    封宴一行人本是路过而已,没想到失踪多日的纸璃竟然在这里被找到了,惊讶不已。

    却听沈玥道:“所以一千灵石去哪儿领?”

    封宴:“……”

    谢长钧:“……”

    千剑派果然还是千剑派,等到确定完那就是《寒春图》上被盗走的纸璃后,眼睛眨也不眨就把一千灵石给了沈玥。

    负责的弟子忙着联系画师修补古画,只留下一个弟子向沈玥仔细问话。

    沈玥不知道该不该出画魂的事情,又发现谢长钧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身边了,于是只能手脚并用,啰啰嗦嗦讲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事情,烦的那弟子直挠头。

    直到谢长钧过来,沈玥和负责记录的弟子同时如释重负。

    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大致意思是,他和沈玥在祭祀时发现了异常,因此想要跟踪神像,不料法术不精,差点丢掉性命,幸而有封宴出现,帮忙解了两人的围。

    通篇下来,只字未提画魂的事情。

    那弟子听完谢长钧的描述,神清气爽地走了。

    留下沈玥迷茫地问谢长钧:“要不要告诉封宴师兄画魂的事情,也好让他帮忙?”

    听到这,谢长钧无声地量了她一番,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丝睥睨,“收画魂,他还不够格。”

    沈玥:“……”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

    沈玥犹豫道:“那师父我们现在……”

    谢长钧:“去收画魂。”

    完,他转身往梅园的方向走去。

    沈玥跟在他后面继续啰嗦:“可是那画魂灵力强大,我们两个估计不是她的对手呀……”

    听到这,谢长钧几乎就要被气笑了。

    不相信就算了,还他妈呀。

    但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吐出几个字:“收画魂,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智慧。”

    沈玥:“……”

    ——

    这日的梅园好像比往日更冷一些。

    谢长钧径直走向开的最好的那株梅树,从怀中拿出了一幅画,在梅树前缓缓展开。

    沈玥一愣:“这是……《寒春图》的真迹?!不是拿给画师修补了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谢长钧淡淡回答:“这里除了我,没人还会修补古画了。”

    沈玥:“!!!”

    沈玥:“那你真的会修补古画?!还是只是为了来收画魂?”

    谢长钧不理她了,只是对着那株梅树淡淡道:“你还准备在外面待多久?没有纸璃的灵力维持,你这么多年来聚起来的灵魄,很快就要消散了。”

    无人回应。

    一阵风吹来,花瓣簌簌落下,在月光的清辉里,徒然增了一层寒光。

    沈玥腹诽:这不就是问到墙上去了吗?画魂而已,难不成还会话不成。

    没想到下一秒,这“墙”还真的回话了。

    “我还有心愿未达成,我不能回去。”

    画魂带着很的啜泣声完这句话。

    沈玥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长钧和往常一样平静如水。

    看到谢长钧不话,沈玥只好扮演那个安慰她的角色,“画魂……姑娘?你有什么执念,能具体吗?”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轻柔的女声娓娓道来。

    “他本是丽国的世家子弟,丽国亡国后,却被作为俘虏带回靳国,因为长相和靳国世子有七分相似,被选做了世子的形奴。”

    沈玥不解:“形奴?”

    “许多王公贵族都有培养形奴的惯例,对于一些危险活动或者不重要的场面通常直接指派形奴出席。靳王和千剑派掌门有交情,靳国世子因此有机会进入千剑派修习,他也跟着世子一起来到千剑派修习。但他没有资格成为正式弟子,为了防止他逆谋,只让他学习一些表面上的招式。”

    “可偏偏他是天生的剑修,这个消息传到世子耳中,没有几天,他便被断了全身的筋脉,再不能修筑灵力。”

    “但他却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便在晚上时偷偷练习几个时辰,他自习画,最喜欢画的,便是梅花。因为被断了筋脉,他要承受的痛苦不知道要比其余人高多少,他通过画梅花来转移注意力,他在千剑派待了多久,便画了多久的梅花。”

    沈玥听的入神,还不忘中途和这画魂互动。

    她问:“所以就是因为他的那些画,让你聚成了画魂?可是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千剑派的古画里?难道那个形奴,就是画师?”

    这次画魂还没回答,谢长钧倒是先开口了。

    他道:“聚成画魂的力量绝不是只靠日复一复的绘画描摹而成,这是一种不生不灭的精神,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和共情能力,也就是,在天地的某一刻,他们灵魂的某一部分,契合了。”

    画魂默认了。

    谢长钧继续:“这幅画作于两百年前,那个丽国弟子作画后将其流转于市井间,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千剑派手中,这时候还被镶刻了珍贵的纸璃,靠着纸璃的灵气,才让你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足以走出画框依附在真人身上,可是你并没有把纸璃保护好,反而想把纸璃带出去。”

    画魂没有回答。

    沈玥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谢长钧问:“你要想复活他,因此同别人做了交易。”

    沈玥一怔:“复活之术本就是逆天道,极少有人能成功,更何况你想复活一个几百年前的人???”

    画魂:“他不该如此,机会放在我面前,我该试一试。”

    谢长钧目光里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惊讶:“什么机会?”

    画魂:“三百年前天宫北庭之变时,也曾召回了昔日冤灵——”

    谢长钧断她:“朔节招魂术需要极大的灵力,当年北庭天尊靠着分裂自己的灵魂才赋予亡灵一分神魄,如今谁还有这样的力量的能与北庭相比?”

    听到这,画魂愣了一下。

    看样子她知道朔节招魂术,却不知道北庭天尊分裂灵魂的事情。

    这些天宫秘闻,沈玥也是第一次听到,长仙门的史学课只对北庭之变一带而过,没有提到朔节招魂术的事情,更没有提到北庭天尊分裂灵魂的事情。

    看到画魂沉默,谢长钧继续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画魂的声音渐渐了起来:“是他。”

    谢长钧皱眉,“你丽国质子昼黎?”

    画魂:“他的亡灵回来了,他告诉他在搜集朔节招魂术的原料,想要我帮他拿到《寒春图》上的纸璃,并让纸璃吸收冬至日的阳气,送出天门,自有人来会合。”

    谢长钧:“是他亲自过来?”

    画魂:“我不知道……”

    沈玥怔了一下,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早该轮回了好几十遍了,亡灵又怎么会回来,这也太离谱了!

    相比于沈玥,谢长钧却平静许多,他语气淡淡道:“你知道,那不是他。”

    沈玥更加懵了。

    谢长钧:“昼黎他虽然身份卑微,内心却从没有低下头过,他不会以亡灵的身份生活在在三界的角落,更不会接受他人施舍换来苟活一生,朔节招魂术已然失传,就算真的召回来,结局也昭然若揭,你比我更加清楚若是他回来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你与他心意相通,更知道他这一生所求为何。”

    谢长钧这句话的平静,但是一字一句,听上去像是好言相劝,但是却字字锥心,无情而决绝。

    “你用多年灵气修筑出来的画魂,本是正道之神,原有问天之力,却因为内心执念做出盗窃纸璃之事,现将你重新收归回《寒春图》,你可还有什么要辩?”

    画魂不回话了,似乎是被谢长钧这一番话服,静静等待着谢长钧后续的做法。

    只见他铺开画轴,不知道在画卷上面比划了什么,薄唇微起,道了一个“收。”

    周遭亮起一片金光,从梅树上剥离出一个窈窕的幻影,缓慢转圈。

    沈玥本以为是画魂反应过来,再次反抗,没想到强烈的失重感之后,她像是跌入了一个幻境中。

    沈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里,却被谢长钧按住了手腕。

    “这是画魂的回光返照,看看她的执念也无妨。”

    沈玥这才放下心来。

    眼前的画面像一幅画卷,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画卷里的昼黎清朗俊疏,虽然衣着寒酸,但眉眼中透着一股英气和常人没有的坚毅。

    大雪纷飞的寒冬里,他和其他亡国贱奴一样,被铁链锁着带回靳国,行至城门外,驿馆旁的断桥下,一支腊梅凌寒独自开,那抹艳色在这素白的天地间显得异常扎眼,寒香随风而来,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就是因为这几眼,他被看管的执事抽了几鞭子,让他老实一点,不要四处乱看。

    画面转换。

    此时他因为容貌酷似世子,已被带回了世子府,但因为他身份特殊,终日只得住在不见光的暗室里,他被迫学习世子的走路话习惯,终日活在他人的指示里。

    后来,他和世子一起来到了千剑派,在这里,他虽然被废了全身的筋脉,但是却比在世子府时要自由了不知多少,他白日里扮成世子的仆役,在学宫外听课,夜里便去没人的后山上炼剑。世子的笔墨很多,他可以无知无觉地带出来,继续精湛自己的绘画。

    他画了数不清的寒梅图,直到画魂出现。

    画魂怕惊扰到他,只敢在他的梦中出现,梦里她从画中走出,和他对对弈下棋,品评诗画。

    他虽然知道这是梦境,但冥冥中一切又像现实一样真实,因此他对腊梅更是情有独钟。

    再后来,战场上火光万千,他替世子在阵前厮杀,尖锐铠甲内,收着一幅叠的四方的寒梅图。

    世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仗,他虽有千剑派的剑术,但是因为全身筋脉已断,早已无力回天,敌军长剑刺破他胸膛,染红了他怀内那幅珍藏已久的寒梅图。

    倒下的那一瞬间,那幅寒梅图从他怀里坠落,看到那疏影横斜的梅树,他恍然想起他被带回靳国的那一日,在驿馆外看到的梅花。

    他短暂而又卑微的一生就在这里结束了,但所幸,不是事事遗憾。

    他用手心攥着那幅寒梅图,闭眼。

    ……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代雄国的辉煌也终究湮灭,朝代更迭,何有止境?曾经不可一世的靳国,如今也只能在旧纸堆里追寻那往日的传奇。

    人生更是短暂,几十载韶华悠悠,终似花瓣零落尘泥,碾作尘。

    画卷合上,像一场烂漫而绮丽的梦走到了终点,画魂被收回回去,点缀在《寒春图》上的纸璃熠熠生辉,因为画魂的回归,古画又绽放出不一样的神采。

    沈玥内心极有不忍,但也只能看着谢长钧将画魂收归的《寒春图》一点点卷起来。

    “走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