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归灵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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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光灵石的翠就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 而傀儡又何尝不算一具失了神识的肉身?

    算的。

    前提是,翠真的只是一具傀儡,而不是一柄剑。

    如若剑的本体和人的肉身能划上等号, 那么诞生出灵体的法器, 岂非个个都能称之为人?人和法器之间, 又何来主仆之分?

    孕育出灵体的法器举世罕有, 一旦出世便是威力盖天,因此的确曾有人动过歪心思,比如将活人的识海生剖, 再强行融进法器中充当器灵。

    可即便是邪道一脉, 尝试此法的也少之又少, 只因将人炼化为剑的手段过于残忍, 且极容易受到反噬。

    诞生五十余载, 晏翡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骇然惊怒过。

    体内的血液是火灵根也融不尽的冰寒, 寒意顺着血液流淌全身,冻结了四肢百骸,以至于他转向唐欢时,脖颈好似都僵硬得咯吱作响。

    晏翡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欢,双眼赤红, 字字咬着滔天的怒火:“你要将我融进一柄剑?!”

    唐欢闻言一愣,对着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唐欢!你要将我炼化成剑?”晏翡又逼问了一遍。

    唐欢憋红了脸才挤出一句“不是”,却得一点都没有服力,让活人以坠天剑作为肉身, 无论在谁听来, 都是要将对方炼化成剑灵的意思。

    见势不对,爱之灵和惧之灵急忙跳出, 齐齐挡在了唐欢身前,然而此时两只剑灵的出现更加点燃了晏翡的怒火。

    晏翡想起了独自在地界的那段日子,当时爱和惧几乎是被他当狗一样使唤,唐欢不在身边,他肆意流露本性,不曾平等看待过这些剑灵,对于生而为人五十多载的晏翡来,忽然让他化作一道剑灵,让他如何能接受?

    唐欢还在竭力解释:“只是换一具身体而已,你还是你。”

    “只是换了具身体?”晏翡怒极反笑,“我问你,一旦融入剑中,我算是人族还是剑灵?以剑为身,我是修道飞升还是认人为主?”

    “...”

    唐欢回答不出来。

    晏翡起身逼近,咄咄逼人:“何况识海化灵我亦能活,为何非要以剑为身,这是萧长离的目的?莫非用人魔之子的识海对他有什么好处?你要救我也是为了他?!”

    “...”

    雪衣青年一味后退,漂亮的嘴唇数度翕动,却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因为晏翡每一句都问在了点子上。

    不知不觉间,萦绕唐欢身畔的寂冷气息随着气场变弱而逐渐稀薄,修为很强大,内里却柔软,那副可爱又怜人的模样,逐渐与晏翡记忆中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起。

    他熟悉的宫主大人回来了,晏翡却感觉不到一分一毫的怀念,视野里的翠只让他觉得讽刺至极。

    当在听怒之灵下界终将走向覆灭时,他自己都没料到,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心唐欢的安危,结果唐欢竟早早着将他炼成剑灵的主意。

    与其和一堆剑灵共事一主,他倒不如和下界一同覆灭来得痛快。

    什么风花雪月,什么天作之合,被感情支配的皆是败者,他生来为了灭世,这一生本该为自己而活!

    灼灼烈火自晏翡掌心窜出,猛然朝呆呆伫立的翠挥去,杀意尽显。

    剑和剑灵的关系就相当于凡人的肉身和识海,简而言之,翠就是萧长离的肉身,晏翡奈何不了萧长离,却不认为自己奈何不了一具傀儡,离了剑灵的坠天剑,不过就是一柄普通的剑罢了。

    烈焰眼看就要落在翠脸上,就在这时,唐欢忽然动了。

    他没有出手阻拦,而是整个人挡在了翠身前,晏翡瞳孔一缩,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瞬间偏开掌心,几缕火苗扫过唐欢的发丝,又被他顷刻覆灭。

    “你找死?滚开!”此时的晏翡彻底卸下了面具,艳丽到不可方物的容颜被戾气笼罩,怒斥起昔日挂在嘴边的“宫主大人”。

    唐欢从没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样子,比起害怕,眼里竟是新奇更多,“你别伤他,坠天剑只有一柄。”

    “不毁了他,你能死心?”

    “你不愿意的话,那便再等等。”

    “我若一直不愿呢。”

    唐欢再次沉默,因为陷入纠结,垂落的手无意抓紧了身后翠的衣角,然而下一秒,烈焰忽然再度从前方袭来,吓得他赶紧放手,顷刻将翠收回了识海。

    晏翡熄灭掌心火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一脸郁闷的唐欢,阴冷重复道:“我若一直不愿呢?”

    “...那就算了吧。”

    晏翡愣住了。

    萧长离明显对此事蓄谋已久,他没想到唐欢放弃的这么轻易,而且看唐欢回应的态度,与其是无奈放弃,倒不如更像是在...赌气?

    晏翡都被自己这诡异的念头震惊了,唐欢将他炼化成剑的阴毒计划落空,非但不感到愧疚,还反过来和他赌气?

    事实证明,唐欢不但赌气,这气还不是一般的大。

    他竟然转身就要走。

    “你不愿意就算了,放心,我会去服萧长离,不让他找你麻烦。”

    晏翡下意识想抓住他,结果唐欢走的飞快,衣摆荡起一阵馥郁香风。

    要是就这么离开也就算了,偏偏走到洞口后,唐欢像是越想越气,竟然又气势汹汹地回到晏翡面前,明明目露凶光,两条手臂却紧抱住了他,埋在他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才气呼呼地走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晏翡余光瞥见怒之灵偷偷摸摸从唐欢身上抽出一大块碎片,爱之灵则边啃碎片,边探着脑袋看他的热闹,就连惧之灵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几只剑灵对晏翡积怨已久,晏翡没干过一件积德事,所以他不好受,剑灵们个个乐见其成。

    晏翡不想融入剑中,它们还不欢迎晏翡加入呢!

    更何况坠天剑只是后世之人胡乱起的名字,本该唤作七情剑,而且诞生过剑灵的法器,根本不可能再炼化活人的识海,不曾诞灵的法器倒有可能成功,后来者休想鸠占鹊巢。

    这些在上界都是常识,晏翡却不知道,他获得的信息太过有限,甚至不知晓这个时代唯有一人能够飞升。

    正因身处迷雾,他才会恼火于唐欢的算计。

    萧长离的出现犹如一把锋利的剑,只用一个拥抱,就割断了晏翡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唐欢问他有没有忘了什么记忆,晏翡倒是想忘了,就是因为清楚记得自己这三年对唐欢的所作所为,此刻他才如此焦躁。

    与把唐欢生生娇惯成了“公主大人”的萧长离相比,他做的那些事...简直毫无胜算。

    他唯一胜过萧长离的地方,也就只剩这具剑灵注定无法拥有的人族肉身了,最终却要用来自爆灭世。

    无欢洞内,长欢香的味道尚未散去,戏谑的声音便自洞口响起。

    “失宠的真人可是要入冷宫的。”

    一双寒眸射向洞口处的不速之客,晏翡语气里的厌恶丝毫不掩:“萧长离。”

    萧长离从阴影中走出,指间捏着一橙一紫两团光球,与晏翡不同,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主要归功于从俞初阳身上得来的收获。

    “金身不灭之法勉强能让他在分神境停留片刻,若是继续修炼下去,结果不必我,晏真人也能料到。”

    话音落地,晏翡呼吸骤然凝滞,很快变得凌乱起来。

    以唐欢那脆弱的肉身,一旦此刻突破,下场必定是爆体而亡。

    晏翡凉凉道:“有萧护法在,唐欢还睡得着?”

    萧长离似乎没听出晏翡的冷嘲热讽,神色自若:“即便不再入眠,不出三日,宫主也会突破分神。”

    晏翡岂会听信他的鬼话,非但没被牵着鼻子走,还反将了一军。

    “萧护法如此神通广大,何必来和我这些?”罢,他淡淡扫过萧长离手中的喜和哀:“得坠天剑得飞升,对你来,夺得坠天剑简直易如反掌,为何不助唐欢早日飞升,到时也不必饱受肉身之扰。”

    就是萧长离也不得不承认,生而为人的晏翡,心思之深远超世人。

    如若舒天意在场,绝对要被晏翡这句问话震得头皮发麻。

    他和萧长离共存两世,一直在揣测萧长离的目的,最终也是一知半解,只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唐欢。

    现在晏翡却,若是为了唐欢,直接用坠天剑助唐欢飞升不就好了?

    萧长离的实力足以问鼎下界,剑冢对他来更是来去自如,无论是坠天剑还是七道剑灵,他都能轻松取得,轻松到足以神不知鬼不觉,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虽天命之子只有一个,但天命之子死了又会诞生新的天命之子,明天道没有指定必须某个人飞升,而是只希望有个人能飞升而已。

    就算必须成为天命之子才能顺应天道飞升,俞初阳是天道第一选中的天命之子,杀了俞初阳,天命之子就会变成谢煊,杀了谢煊又会变成别人...以唐欢那逆天的资质,早晚会被天道选中,如此简单就能达成的事,萧长离何需步下这盘横贯千年的棋局?

    舒天意两世都没想到的违和之处,如今却被晏翡一语道破。

    萧长离挑了挑眉,惊叹却不算惊异,他看了一眼晏翡,旋即将目光投向洞外,洞外是苍翠庭院,他的眼睛却看破虚空,遥遥映出了一条绵延万里的长欢深谷。

    萧长离没有回答晏翡的问题,而是忽然问他:“你知道吗,长欢谷以前其实被唤作归灵谷,大概是七百多年前,当时有人发现天地之间的灵气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缓慢流向这片被云雾遮蔽的深谷,只不过流动的速度太慢了,世人足足用了十年才敢断定,之后这里便被称作归灵谷了。”

    不同于叶之澜等人从舒天意口中听时的反应,几乎是在听到“归灵谷”三个字的同时,晏翡便睁大了眼睛,霎时想到了唐欢入睡后的聚灵体质。

    “归灵...谷?”

    “没错,只不过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就改成了长欢谷。”

    晏翡艰涩道:“你和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萧长离将装死的喜和哀朝角落一丢,丝毫也不担心它们敢跑。

    “如果灵气流速太过缓慢,平时的确很难察觉,也就只有入睡时才能发现吧,何况元婴之上的修士,本就时刻都在吐纳着天地灵气。”

    随即,萧长离探手抓来一本摆在白玉桌上的《双修秘法》,正是刚被唐欢翻过的那本《凤求于凰篇》,细细翻看几页后,眼中泛起丝丝笑意,收起画册对晏翡道:“三日之内,他必定会突破分神,到时双不双修,就交由晏真人决定了。”

    “既然宫主闹起了脾气,也该结束这个潮汐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又带着什么深意,以至于晏翡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意思”,然而很快他就后悔了。

    萧长离幽幽叹了口气,明明在叹气,神色间却难掩宠溺。

    “因为再晚一些,就有点难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