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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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娇肉贵的国公府公子从来都是吃不得半点苦头的,春日里迎着纷飞柳絮多一个喷嚏,都有一群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尚未成年便得封二品侯食邑千户,承光帝钦赐封号“靖安”,一日看尽长安花,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即使是后宫宠妃所出的皇子都不及他尊贵,更别当年母亲并不算得宠的穆王周令徽了,二人之间几乎是云泥之别。

    彼时,周令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人会跌落凡尘,像是被人丢弃的金丝雀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视线里,心甘情愿地被他圈养。

    可他骨子里却还是骄矜自持的,清高得如同只盛开于雪山之巅的花,哪怕迎着寒风颤颤巍巍,也始终不肯放下那份自尊去寻求他人庇护。

    周令徽在众人的注视下久久地沉默着,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年将他拒之门外的江闻意目光有多冰冷,那人身披白氅,站在侯府门口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离开时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予。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念念不忘,哪怕大战失利被登基的庆武帝送进焚炉里与太阴幽荧一同焚毁,那时他心中惦念的也只有那一人。

    待他再次醒来时,他的魂魄已经被封存在了前周的国玺中,四四方方的玉印垒起了无形高墙,将他束缚住无力动弹。他不知是何人所为,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挣扎着。

    原本是一片风水宝地的穆王府因此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凶宅,千百年来无人敢靠近,若非地灵压制恐怕至今都是如此。

    时煊一句话,直接击中了他灵魂的最深处,他低头看着浮在半空中的太阴幽荧,沉默了片刻后,哑着嗓子开口道:“你的对,我舍不得。”

    若他当年知道,那人有这样危险极端的算,他一定不会准人从自己眼前离开。被炼剑炉焚烧肉身的痛楚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承受,那样一个娇生惯养、平日里他稍微用点力第二天就要在床上躺一整天的人,又是怎么熬过这样的痛苦煎熬的。

    复仇于江闻意而言,当真重过一切么?

    “即使这人混账极了,从来不顾我的想法,一意孤行,净把别人的真心剁碎了喂狗——”周令徽到这里时稍稍停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好情绪后继续道:“我还是舍不得。”

    待他出这句话时,眼前的太阴幽荧突然迸发出强烈刺眼的光,剑身发出刺耳的嗡鸣,震得时煊太阳穴直突突——然而在场众人竟然只有他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周令殊一个凡人都不曾露出半点异样。

    这倒霉蛋的身体——

    时煊无语地想着,随后他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他的耳朵旁边,阻碍了刺耳的声响。温暖而干燥,带着源源不断的、涌动着的灵力,平复了他原本被震得有些犯恶心的感觉。

    他回头看着姚沛舟,见对方也正低头看了过来,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话。

    “我该怎么做?”周令徽问道。

    姚沛舟凌空一划,指尖萦绕着的白光在地下形成了一个云状的阵型,姚沛舟看了一眼阵眼中心的太阴幽荧,回头对周令徽道:“站进去。”

    后者乖乖照做,在他入阵的那一瞬间,整个阵竖起了几近透明的壁,几乎冲破了屋顶。阵中的周令徽身体突然不再是半透明状,渐渐有了更丰富的色彩,在光照下甚至有了不算太清晰的影子。

    就连周令徽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低头反复量自己,广袖之下的手不再是虚虚的一个影,而是真真切切地有了颜色与温度。

    “咬破你的手指,把血滴在剑上。”姚沛舟道。

    周令徽照做了,咬破指尖后将渗出的血珠滴在了剑身上,那颗血珠如同有了生命般沿着剑身的纹路慢慢流淌开来,最终形成一条细长的纹路。

    可他本人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直接倒在了法阵的中心。

    刺眼的强光从太阴幽荧里爆发出来,迫使众人不得不遮挡住视线,待到光芒褪去时眼前早已变换了模样,不再是这个略显简洁朴素的共工神庙了。

    虽不是金碧辉煌,但也足够典雅别致,大到屏风桌椅,到摆件茶具,无处不精细。周令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放置在书架旁边那张弓,表情有些复杂,只听他轻声道:“这是靖安侯府的书房。”

    时煊闻言侧目,目光里塞着探寻意味。

    而后听见周令殊继续道:“那把弓名为逐日,先帝多次带它亲临战场,而后被长久地摆放在他的书房,承光十年春闱,先帝将它作为赏赐,奖给了当年围猎的榜首。”

    “身娇肉贵的侯爷,竟是个捕猎高手?”时煊好奇道。

    “不,当年获此殊荣的是......”

    “是令知。”一个清冷的声音穿插进来,断了周令殊的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年静静伫立着,眉眼俊美,肤白如玉,唇红齿白,清媚动人。

    那是靖安侯江闻意,他一袭白衣,外面披着不合时节的白氅,整个人显得格外消瘦,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倒。

    他回头看向周令殊,神色冷傲,语气里满是嘲讽:“到了如今,还惦记这把逐日?庆王殿下真是好出息。”

    “我早就已经不惦记这些了,是你执念太深,执着于此罢了。”周令殊的语气相当地轻描淡写,迎上江闻意的目光慢条斯理地道:“千年已逝,如今这人世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也早就不由谁一人做主了。”

    “得轻巧!”江闻意的目光直直逼视着他,一股寒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席卷向周令殊:“当年你为了夺储机关算尽,最后铲除了所有的绊脚石,安安稳稳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你自然是满足了!可我偏偏就要你不安生,所以我苏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上你,并且杀了你替他们报仇!”

    “你杀不掉我。”周令殊冷冷道,面对江闻意表现得相当平静:“从一开始,你便选错了路。靖安侯,即使如今再退回到千年前,到承光年间,永王也不可能是最后的赢家,更别周令徽了。”

    江闻意一听这话,更加被激怒了,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什么?!”

    “永王是不可能继位的,别他年纪轻轻就在庙堂之上得到诸位朝臣的赏识,已经有功高盖主之嫌。就拿他背后的江氏一族来,昭武公江凤箫手握重兵,麾下的玄麟卫掌京都要塞,华阳长公主贵为天子胞妹,江贵妃一人专宠———”周令殊一一摆出来给他听,面色凝重:“你以为你的亲舅舅、前周的承光帝不会有所忌惮,恐外戚干政,又恐日后被逼宫退位么?”

    江闻意脸色惨白,他的身体隐隐有些发抖,但仍旧支撑着与人对峙:“但至少,他不会致令知于死地!哪怕只让他做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

    “天真。”周令殊冷笑了一声,眼底里嘲弄意味分明:“周令知的出身决定了他这一世绝不可能像其他皇子一样碌碌无为、游手好闲,即使他不愿意,他身后之人也会将他推进这斗争的中心,由不得他,这条路一旦踏入就别想全身而退。”

    “现在一切都死无对证,当然是你什么便是什么。”江闻意道:“即使到了如今,庆王殿下还要推卸责任么?你敢当年的华安门政变,你没有参与其中?你的舅舅韩景承没有参与其中?你们从未过要把江家拖下水的算盘,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不敢。”周令殊回答得坦坦荡荡,随后只听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慢慢道:“可这一切先帝都是知道的,江闻意,靖安侯,世人皆道你惊才艳艳,聪慧过人,就该好生想想,当年若非先帝默许,谁又敢将永王和江家逼到那样的绝境,毕竟先帝与江贵妃的确是伉俪情深,而你的母亲还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帝王心,向来都是海底针,深不可测;也许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瞬便会降下雷霆震怒。

    江闻意并非不明白这一点,若不是承光帝授意,谁敢把皇长子逼上绝路,将皇帝的左膀右臂连根斩断。他冷笑了一声,眼眸里似是闪烁着点点光芒,看上去格外动人,他:“可我江家一门忠烈,从未有过半点僭越……”

    “那是你以为罢了。”周令殊轻描淡写地道:“你堵不住悠悠众口,总会有把话递到先帝面前,他如何听如何解,不是你我能操控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江闻意维持着他作为靖安侯应有的高傲与骄矜,哪怕他此时的尾音里夹杂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颤抖。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狠戾,连同身后那把太阴幽荧也随之蠢蠢欲动。经过千年沉淀,他与这把剑早就融合为一体,他的怨恨、痛楚与不满已经尽数融进了太阴幽荧的剑身里,而那把剑的阴鹜与冷血嗜杀也在日以继夜地渗透他的灵魂。

    时煊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随着他的情绪波动骤然下降,自他脚下有一层薄冰逐渐蔓延开来凝结在了整间屋子里,他眼看着有了即将魔化的趋势。

    “靖安侯!你不能被它控制!”时煊冲他大喊了一声,随后将目光落在了地上,周令徽倒在不远处,面色苍白,身形虚弱,时煊紧接着道:“你看,当你完全被它控制之后,第一个灰飞烟灭的就是你面前这个人。”

    江闻意低头看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周令徽身体似乎又变成了半透明状,他根本无法承受来着太阴幽荧的阴冷神力,面容苍白,整个人几乎在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之中瑟缩成一团。

    也许是感应到了对方的目光,周令徽悠悠转醒,视线慢慢转移到了江闻意的身上,只对视一眼便如同望进了他的心底。

    那双眼还是如同当年初遇时一般,分明是双多情的桃花眼却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这世上之人皆入不了他的眼,除了那个众星拱月般的永王殿下。

    周令徽努力想要贴近他一些,可到头来却是徒劳无功,江闻意的注意力从来都不在他的身上,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予。直到永王案发,周令知被判入死牢,成了前周无人敢再提及的禁忌。

    那年暮春,比以往更清瘦一些的靖安侯带着一身细细密密的春雨敲响了穆王府的门,周令徽多年以来的执念终于成了真。

    “闻意......”周令徽努力抬起手臂,试图去触碰对方。

    江闻意低头看着他,眼底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愫,但他却在竭力控制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手捏成拳头,道:“你不该从国玺里出来......”

    “所以,他的魂魄是被你锁进前周国玺里的?”时煊问道。

    “当年,他被扔进了焚剑的炉子里,那炉子是周令殊准备好来焚毁太阴幽荧的,一般人的灵魂怎么承受得住,他险些魂飞魄散。是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他的魂魄锁在剑里带出,之后封存进国玺里。”江闻意到此处,表情中充满不忍,但也只是片刻,当他再次看向周令殊,态度又变回来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么,庆王殿下?”

    “我不知道,”周令殊同样以冷漠、决绝的目光紧盯着江闻意,在后者愤怒怨恨的目光中缓缓道:“我只知道当年周令徽手执凶剑,被邪祟操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几近入魔。若不除他,前周江山将毁于一旦。”

    “满口胡言!”江闻意根本不信他的辞,反驳道:“别再为你所做的一切找借口了,时隔千年,也该有个了结了,今日既然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将你拉下地狱!”

    顷刻间,天地为之色变,黑云压境,笼罩着整个宣平上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江闻意脚底下翻滚着汹涌的狂风,在一片怒号之中他双眸通红表情冷漠,展露出冰冷决绝的杀意。

    岑泽霖正欲行动,却被身侧的姚沛舟一把按住,只见后者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别动,先看着。”

    “......啊?”岑泽霖十分不解,以往姚沛舟并不会干涉他的判断。

    姚沛舟面无表情,眸中倒映出眼前暗潮涌动的场景,轻描淡写地道:“我自有算,若是成不了,那这三人都不必活了,我会把他们包处理。”

    听闻此言,时煊忍不住侧目看了姚沛舟一眼——“不愧是冷情冷血的监兵神君,解决不了就全部干掉,干净又利落。”

    可以,这很姚沛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