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的邂逅

    莲蓬头有气无力地往头顶滋着水串儿，半天也没把泡沫冲干净。

    顾晰双手撑在墙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昨天对他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四年了，好像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大醉一场，只有喝醉了，那个人的脸才会变得清晰，其他时间都是糊的。

    “别穿一身黑，显得你特别高冷。”

    这话顾晰一直记得。

    一大早他就换上了白衬衫和黑西裤去了墓园，等到祭奠的人都散了他才敢过去，然后从白天一直守到傍晚，不吃不喝也不会觉得饿，就在墓碑前静静地坐着，呆着。

    谢晓川给他电话的时候，车才刚刚开回市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沈旭请客吃宵夜他俩一般都会到场，毕竟是铁哥们儿。

    “别光喝酒，吃点菜吧。”谢晓川给他碗里夹了几块排骨。

    “你们是没吃晚饭吗？宵夜跑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吃？”顾晰一仰头，杯子里的白酒空了一半，旁边两人的酒杯还没举起来，另一半也空了。

    “我在楼下的2012 CLUB订了个卡座……”沈旭给他盛了碗汤，“不然就去谢晓川他家开的馆子里吃了。”

    那不还是吃晚饭吗？

    顾晰没有话，他知道这是兄弟们对他的关心，而且还关心得这样心翼翼，不着痕迹，生怕戳破他心里的那道伤疤，虽然伤疤一直就没愈合过。

    “罗齐有消息了吗？”他又开了一瓶酒，把杯子重新满上。

    “没有……”谢晓川，“不过我听他妹妹最近去了中部地区的一个城市工，我觉得大齐应该就躲在那。”

    “顾晰……”沈旭犹豫了一会儿，摸了根烟夹在手里，“当年那件事警方已经判定为交通意外，你为什么非要找到他不可？”

    “我要问问他事情的经过，我要听他亲口出来。”顾晰语气十分坚定。

    “行……”谢晓川一拍桌子，“我刚好在那边有个朋友，已经让他帮着听了，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晚饭加宵夜就喝了个七分醉，进到酒吧，顾晰又要了三套酒。

    “不是……”沈旭拿起桌上的骰子摇了几手，“我不心疼钱，你是不是怕我一会儿尿遁了没人付账？就咱们仨喝得完吗？”

    酒水果盘和吃刚堆上桌，四个烈焰红唇，眼皮乌青的姐姐就凑了过来。

    沈旭是这里的常客，只要他往那儿一坐，就是一朵喷粉的冷水花，从头到脚散发着招蜂引蝶的气质，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来蹭几杯，还有赖着不肯走的……

    划拳声、碰杯声、音乐声层次分明的在卡座里回荡，自带杜比音效，顾晰开了瓶皇家礼炮放在杯子旁边，几颗冰块儿就是他的下酒菜，话没两句，酒先喝了一半。

    姐姐们一手拿杯子，一手摇骰子，时不时转头朝他偷瞄几眼。

    难怪没赢过几把。

    终于有个胆大些的凑了过来，骄里娇气地喊了一嗓子：“碰个杯吧。”

    顾晰从刚才起就没正眼瞧过她们，猛地一抬头就怼上了一张惨白的锥子脸，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从包里掏出个玉如意来吹口妖气。

    “我身上没有紫葫芦……”顾晰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指着沈旭，“去那边喝。”

    锥子脸疑惑地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肉毒杆菌多了，皱得不太明显。

    “你没看过葫芦娃吗？”顾晰叹了口气，手机也没拿，起身就往洗手间走。

    好像有点喝高了，走路都带着飘。

    转了半圈也没找到厕所，耳边的轰隆声倒是了不少，乱扫乱窜的镭射光变成了定点投放的霓虹灯，他被人群推着往前往前挪了几步。

    怎么从酒吧出来了？

    马路的旁边是条宅巷，黑暗中仿佛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手里攥着黄光忽闪的烟头，时隐时现，就像夜间茫茫大海上的一盏指明灯。

    果然是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

    顾晰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就在巷子里遇到了……

    “洗完了没……”严谨在厕所的门上敲了两下，“你当水费不要钱啊？”

    遇到了这个杠精！

    “闭嘴！”顾晰关上水龙头，把门开了一条缝，“拿条浴巾给我。”

    “没有……”严谨回了他一个白眼，捧着一叠衣服递了过去，上面放了一块连着吊牌的新毛巾，“你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酒店呢？”

    “普通连锁酒店也有浴巾。”顾晰立刻纠正他。

    严谨冷笑了一声：“没你懂的那么多。”

    我又不用陪客户！

    “你至于这么抠门吗？内裤也不给那一条。”顾晰刚关上门又在里头喊了一嗓子。

    “没有新的了，我穿过的你要吗？”严谨走回卧室，把床单扯了下来。

    顾晰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挂空挡。”

    “你心溜车。”严谨。

    “不可能，我老司机，车开得非常稳。”顾晰十分得意。

    出来的时候，他把厕所里那双刷干净的牛津皮鞋套在了脚上，半湿不干的头发搭在额前，上身是一件纯白色的棉质T恤，下边是条侧面三杠的黑色运动裤。

    这套阿迪的运动装还是来这儿之前，姑姑特意拉着严谨去步行街买的，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姑姑总觉得他还在长个儿，非要买大一号才放心。

    裤子没改边，长短倒还合适，不过顾晰比他壮了一圈，宽松款硬是被穿出了紧身效果。

    衣服还好，裤子就有点……总觉得视觉效果怪特别突兀，看着挺尴尬的。

    “你买的是童装吗？憋死我了，估计一会儿真的要溜车。”顾晰皱着眉头提了提裤腰。

    严谨低头一阵乐：“不爱穿你可以果奔，没人拦你。”

    这人挺神奇的，梳着大油头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成熟冷酷的感觉，这会儿把刘海放下来瞬间就年轻了十岁，还带着几分雅痞不羁的味道。

    就是鞋子和整体造型不太搭调。

    顾晰还在厕所对着镜子抓头发，严谨忽然把几张百元大钞塞进了他裤兜里。

    “干什么？嫌钱少？”顾晰问。

    “太多了……”严谨，“衣服和裤子折买的，一共二百八，洗衣费、擦鞋费、住宿费加起来收一百，还要退你六百。”

    “算得这么清楚……”顾晰挑了挑眉毛，“那还有二十块怎么不退，你还收费？”

    “昨天晚上把你扛回来的劳务费。”严谨也跟着挑眉。

    真是个让人无法投诉的收费项目……

    顾晰张着嘴半天没出话来，扭头回到卧室，把兜里的钞票塞进钱包，连数都没数一下里头的钱和卡是否短少。

    严谨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你的衣服还没干，我拿个袋子给你装起来吧。”

    “不用了……”顾晰拿着他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次我再过来取。”

    啊？还有下次？

    “走，请你吃个早饭，本酒店消费满四百返早餐券一张，是不是很贴心？”严谨从他手里抢过手机，刚到八点，难怪这么困。

    得赶紧把这家伙发走，再回来睡个回笼觉。

    “要不我再续个房吧……”顾晰笑着开了门，“早餐就免了，我怕你四百块还不够我吃一顿，昨晚谢了，明天我请你吃个饭，先走了。”

    严谨笑了笑没话，目送他离开后走进厕所洗了把脸，低头看到塑料盆里的那条红裤衩，愣了几秒又开门追了出去。

    这个点正是混混的回巢时间，挂空档的老司机怕是要被抄牌。

    破烂的路上遍布着雨后的积水，一脚蹬下去能淹到脚脖子，两只流浪狗在路边翻垃圾，严谨边跑边蹦，飞快地刮了过去，惊起一阵狗叫。

    感觉有点像低配版的超级马里奥，赶着去营救被恶龙抓走的空挡公主。

    快到路口时，空挡公主顾晰果然被四个恶龙混混堵在了涂鸦墙边，为首的那个就是问他借过火机的红黄杂毛社会哥。

    “哎哟，扮还挺时尚的，最近流行运动装配皮鞋吗？”社会哥叼着烟拦住了去路，朝身后的短发弟嘿嘿笑了几声。

    “你哪儿的？之前怎么没见过你？”短发弟顺着顾晰的裤腰往下看了眼，“哟，你这是要去公园遛鸟呢。”

    顾晰瞪着眼睛没有话，两道剑眉一直绷着，杀气腾腾的，感觉下一秒就能从额头下方射出去，把这几个人当场刺死。

    “你瞪谁呢？”社会哥盯着他的裤兜，勾起了嘴角，“兜里好像有货，拿出来吧。”

    短发弟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要去捞一把，顾晰捏紧拳头，臂上的肌肉线条绷得越发明显，愤怒的青筋交错凸起，蓄势待发。

    严谨不知道他的战斗力究竟如何，不过这些混混都不是什么善茬，不定身上还藏着凶器，万一惹急了被捅上几刀，不死也够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怎么陪酒哥也比社会哥强点儿，犯不着硬碰硬。

    “几位大哥……”严谨突然张开胳膊挡在了他们中间，“他是我表哥，从老家给我捎了点东西过来，昨晚刚到的，连行李都没带，这身衣服还是我借给他的，裤兜里是我放的一个环保袋忘了拿出来，真没钱。”

    “你表哥？你俩看着不怎么像啊。”社会哥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信。

    “堂兄弟才长得像，表兄弟看不出来很正常。”严谨笑嘻嘻地伸手往兜里一摸，掏出四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这是我家里人刚捎来的生活费，不嫌少的话就当我请你们喝早茶了。”

    “你比你表哥识趣多了……”社会哥抽走了两百，把另外两百推了回来，“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咱们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

    他抬手一挥，大摇大摆地往城中村西边的早餐店晃了过去，其余几个弟接龙似的跟着走了，接在最后的那人还回过头喊了一句：“子，跟你弟学着点。”

    严谨松了口气，本以为顾晰会觉得没面子，谁知刚转身就听到一阵狂笑。

    笑个屁啊，老子正心痛呢！

    “老板，你这活动力度有点儿大啊……”顾晰边笑边，“是怕我不来光顾了吗？”

    “我是怕你被人捅死在路边砸了我的招牌！”严谨啧了一声，“你很能吗？”

    确实能，顾晰从初中长个儿起架就没怎么输过，累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别的不敢，对付刚刚那几个混混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能，我装的，怎么，要不要我给你跪一个？。”顾晰冲他作了个揖。

    “不能就别这么嚣张，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严谨把他送到了路口，“行了，到大马路了，你赶紧回吧。”

    顾晰皱着眉头问道：“你不请我吃早饭了？”

    “请过了……”严谨斜了他一眼，手指比了个二，“你这顿昂贵的早饭花了我两百。”

    “我操，瞧你这点出息，要不我再……”顾晰伸手往兜里摸。

    严谨立刻断了他的话：“不用了，你挣钱也不容易……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找个正经工作吧，青春饭不好吃，别把身体搞坏了，赚的钱还不够你去医院办个VIP。”

    “你话的口气怎么跟个老头儿似的……”顾晰忽然反应过来，“我吃什么青春饭了？等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

    “别不好意思承认，我没有歧视你……”严谨带着点报复意味往他裤裆上扫了眼，偏开头笑出了声，“走了！挂空档的老司机。”

    顾晰看着严谨一边往回走一边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啧……

    忘记问名字了。

    一直走到酒吧街对面的那家茶餐厅，他的心情还是上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