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惧”会

    那天晚上顾晰收到穆雪发来的照片之后就向她听了同学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虽然穆雪没有直，但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她是希望严谨能参加的。

    “我带他过去。”

    这是顾晰给出的回复。

    他知道对面一段糟糕的过去是非常艰难的事，尤其是那段过去里还包含着恐惧和彷徨，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直击内心深处的脆弱。

    但不管怎么隐藏它都一直在那，无法抹灭。

    这是严谨不安的根源，要破「习惯」他就必须正视自己，勇敢地站出来对那些轻视他的人不，因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去吧……”顾晰把车门解了锁，放下一截车窗，然后点了根烟叼着，“我在这儿等你。”

    严谨坐在副驾上没动，低头咬着嘴唇。

    “抽吗？”顾晰看了他一眼，把火机和烟盒递了过去。

    “你让我换衣服，剪头发，就是为了这个聚会？”严谨继续低着头。

    “是……”顾晰回答得很干脆，“我觉得你应该去。”

    “你觉得？”严谨转过头瞪着他，“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你算老几？”

    顾晰把烟扔在仪表台上：“我把你当朋友，我希望……”

    “谁他妈稀罕和你做朋友！”严谨吼了一声，接着推开了车门，“我的事你少管。”

    他愤怒地把门甩上，愤怒地转过身，然后愤怒地冲出了停车场。

    除了愤怒，似乎捕捉不到别的情绪。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委屈和自卑瞬间决堤般涌了出来，必须抢在外表那层脆弱的伪装完全崩塌之前离开这里。

    准确的，他恼的不是顾晰，而是他自己。

    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一刻他就像一个满身伤痕却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人堆里的丑，所有的缺憾都暴露无遗，毫无遮挡。

    甚至连观众都还是见过他最卑微可怜的模样的那一批。

    经过饭店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谨子，什么时候来的……”穆雪站在台阶上冲他招了招手，“今天扮得真帅气。”

    严谨一脸尴尬地走了过去，又回头往停车场那边看了眼，顾晰并没有追出来。

    “哟，换发型了……”穆雪把他拽进了店里，“没想到顾晰真的把你带来了，他人呢？”

    他人？

    大概在生气吧。

    等等，什么叫真的把你带来了？

    “在，在车里……”严谨扯了扯嘴角，声问了一句，“地址是你发给他的？”

    “是啊……”穆雪皱起了眉头，“看你这表情，难道他没告诉你？”

    “他要是告诉我了，你觉得我会来吗？”严谨轻轻叹了口气。

    穆雪眨巴着眼睛，连忙闭上了嘴。

    七彩江南是本地比较老的一批五星级餐饮，位置靠近沿江风光带，四四方方的一栋白色房子，总共五层，这两年翻新过一次，内部装潢要比外观气派不少。

    大堂的穹顶上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地面铺着象牙色的大理石地砖，严谨顺着欧式风格的双合梯上到二楼，走廊左边的显眼位置摆了个X展架。

    上面写着：XX县三中高文一班同学聚会。

    实话，这张海报设计得非常难看，花里胡哨的看着像年画，除了土和俗，严谨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瞬间更不想参加了。

    二楼和三楼都是大厅，能同时容纳两三百人就餐。

    抛开那些来不了的，参加聚会的同学顶多不超过三十个，包场估计不太可能，看样子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旁边还会有其他客人。

    右边靠窗的角落里架着三张大圆桌，窗户顶上还挂了彩旗和气球。

    这会儿有两张桌子已经快坐满了，还有个男人在桌椅旁边来回走动，顶着一脸假笑跟左右两边的宾客寒暄着。

    看到穆雪和严谨走进大厅，那男人立马热情地迎了过来。

    严谨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宋彬。

    虽今天降温了，但也没觉得有多冷。

    或许是为了凸显气场，宋彬穿了件白色POLO衫，外面还罩了件黑色的棒球夹克，五五分的头发上估计抹了一瓶发蜡，看着都觉得黏糊，整个一抗R神剧里的汉奸形象。

    “穆姐，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你了，变漂亮了，也更有女人味了。”宋彬。

    “谁是你姐，别把我叫老了……”穆雪皮笑肉不笑地呛了他几句，“什么叫变漂亮了，我以前很丑吗？就你这话水平怎么当上老板的。”

    “是是是，我错话了，一会儿我罚酒三杯。”宋彬嘴角抽了两下。

    严谨对于这种尴尬到了极点的开场白并不觉得意外，当年穆雪为了帮他出头把宋彬进了医院，从那以后她俩就没怎么过话。

    “我没想到你会来。”宋彬看了过来，从头到脚把严谨量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嘲讽。

    “不欢迎我吗？”严谨礼貌地笑了笑。

    不能露出一丝怯意，否则就输了。

    “哪能啊，大家都挺想你的……”宋彬指了指角落那边，“赶紧入座吧。”

    严谨犹豫了一会儿，跟着穆雪走了过去。

    刚到桌子旁边就有几个女生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拉着穆雪一通叙旧，聊了几句之后，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妹子忽然瞪大了眼睛。

    “严谨？”马尾辫，“你都没怎么变样呢，不过感觉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严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人是谁？

    在座的二十来号人里，除了穆雪和宋彬，他几乎没几个能叫得上名字的，如果是面对面走在街上他绝对认不出来。

    对于马尾辫时隔多年还能记得他，严谨非常感动，但听到那句「你都没怎么变样」的时候，内心的感动之情顿时就被击得粉碎。

    “当然跟以前不同，这都毕业多久了，那时候大家还是未成年人，现在都已经超过法定婚龄了。”穆雪推了他一下。

    严谨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抓错了重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尾辫的脸色有些发红，“我就是想夸他越来越帅了。”

    “对啊，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哎，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几个女生附和着。

    这是严谨第二次被感动。

    读书那会儿「帅」这个字基本跟他沾不上边，如果非要用一个字形容，那也只能是「无」字，就跟不存在似的。

    忽然听到这样的夸奖，他简直感觉受宠若惊。

    惊恐的惊……

    穆雪怕他不自在，拉着他去了旁边空着的那张桌子，好几个女生也跟了过来，还特意让马尾辫挨着他坐下了。

    顾晰在车里坐了一阵，连着抽了五根烟，好几次想直接开车走人。

    刚才严谨的那通邪火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但真要这么走了他又有些不放心，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开车门走进了饭店。

    他在二楼大厅的另一个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接过服务员手里的iPad随便点了几个菜，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严谨。

    这个位置和严谨之间隔了五六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跟他坐一块儿的那群人看着都挺普通的，属于大马路上倒下个广告牌都能压住一大片的那种，有个长得油腻腻的男人举起酒杯发表了几句感言。

    这男人样子挺显老，穿着一身名品三折区淘来的过季货，感觉一杯酒下去，他的肚子就能把腰上的皮带给撑断。

    顾晰的脑子里立马跳出了「宋彬」这个名字。

    啧……

    这种人都能混成班霸？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优越感。

    饭吃到一半，宋彬带着两个跟班轮流给每桌敬酒，走到严谨身边的时候，他看了眼换到这桌的几个女生，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爽。

    “严谨，听你没上大学？”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不是成绩挺好的吗，这年头高中文凭可不太好找工作。”

    严谨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话。

    “得了吧，你也就读了个大专……”穆雪冷笑了一声，“得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话不能这么，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再我自己做老板，不需要看人脸色……”宋彬依旧不依不饶，“严谨，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丽绮日化物流中心。”严谨如实回答。

    实话，他的内心挺平静的。

    宋彬不敢对穆雪动手，所以把那笔旧账记在了他的身上，穆雪越是帮他，宋彬对他的敌意就越发明显，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

    “物流？”宋彬笑了起来，“是不是跟搬砖差不多啊？”

    “你够了吧！”穆雪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人家又没在你手底下讨饭吃，他干什么工作关你屁事！”

    “大家难得聚一次，何必为了这点儿事争得脸红脖子粗呢……”马尾辫把她拽回了椅子上，“宋彬，你少两句吧。”

    “行，是我多嘴……”宋彬眯缝了一下眼睛，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严谨，咱俩干一个，以前的事就算翻过去了，成吗？”

    几桌人同时看了过来，严谨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举杯，宋彬又开口了：“对了，你爸妈回来找你了吗，两个都是儿子，不至于就这么把你扔下不管了吧，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

    严谨重重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转身朝门口走了过去：“我上个洗手间。”

    类似的话他听过很多次，比起以前张口就来的「野种」、「便宜货」要柔和了不少，但胸口又闷又堵的感觉却来得更加强烈了。

    这些年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其实只不过是糊了层宣纸。

    一戳就破……

    “谨子，我跟你一起去。”穆雪喊了一声。

    她瞪着眼睛推开了宋彬，快步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