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屈的家宴

    顾晰从物流中心的宿舍搬出来之后又回到了从前乏味而单调的生活里。

    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生活。

    只是现在竟然感觉有些不习惯了。

    就像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忽然见到了阳光，看清了天空和草地的颜色，这会儿再回到黑暗中，眼睛就很难再适应周遭乌压压的一片了。

    因为严谨的关系，他第一次像普通人那样按时按点的上下班，第一次尝试酸菜炒油渣这种廉价的大锅菜，第一次体会到集体活动带来的快乐。

    这些看似平凡的事对他而言却极不平凡。

    “那就别再找他了，在他因为你而受伤之前离他远远的。”

    穆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心窝上，这半个月，他开着车把市里的每条街都转了一遍。

    原来当你要找的人失联后，即使身处同一个城市找起来也犹如大海捞针。

    顾晰在药店买了两盒冬虫夏草，然后把车开进了城北的丽景花苑，这是C市最早落成的一批别墅，也是为数不多能建在市中心的豪宅。

    这几年老城区发展迅猛，像这样闹中取静且独门独院的洋房几乎成了绝版。

    据市价已经涨到了千万级，但他却很少踏足那个已经变了味的「家」。

    老爸过世之后，这栋别墅就留给了李薇母子，他和奶奶一人分了一套两百多平的公寓，只有逢年过节和举办一些需要做给外人看的宴会时，大伙才会齐聚一堂。

    路过隔壁那栋的时候，顾晰把车停在了路边，开车窗往院子里看了眼。

    这栋洋房的主人是董清萍，当年老爸之所以买下这里，主要原因就是为了和她做邻居，有事没事串个门，以此巩固D&L集团和丽绮日化在生意上的合作关系。

    顾晰就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林熠的。

    那会儿老妈还在，林熠才刚上一年级，他俩读的又是同一所学，董清萍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妈也会帮着接送林熠。

    时移世易，现在这间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了董清萍和两个保姆。

    车库前面停着两辆车，一辆是公司的迈巴赫S450，另一辆应该是那个败家玩意儿刚换的新车，白色的路虎揽胜。

    顾晰把车停在了路边的车位上，提着礼盒走到铁门边按了一下门铃。

    从这儿搬出去的那天他就把钥匙都还给了老爸，一个不值得留恋的家，在他眼里甚至连宾馆都不如，还留着钥匙干嘛。

    “大少爷，您回来了……”门铃里传来了孙阿姨的声音，“我这就给您开门。”

    孙阿姨是老妈请来照顾他的保姆，细算起来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了有十几年了，或许是担心自己在外头落个人走茶凉的差评，李薇一直没有把孙阿姨辞退。

    铁门咔的一声开了，顾晰走进院子，孙阿姨正在门廊下面等着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这大概是屋里屋外仅有的一张发自真心的笑脸。

    “孙阿姨，准备的怎么样了……”顾晰跟着她进了客厅，“人都来齐了吗？”

    “都到了，除了家里这些人，李总还请了几个公司的高管……”孙阿姨往楼上看了眼，“你奶奶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呢。”

    “换衣服？”顾晰皱了皱眉，“今天还有着装要求？”

    他出门前随手在衣柜里摸了这身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也没理，跟之前在物流中心上班时的扮差不多，挺随心所欲的。

    “这倒是没有……”孙阿姨声，“李总送了老太太一条裙子，好像不便宜。”

    “这不就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吗……”顾晰也声，“顾太后就吃她这一套。”

    孙阿姨似乎还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又把话题转开了：“大少爷，您先坐会儿，还有几个菜没做好，我得去厨房盯着。”

    “你去吧……”顾晰，“我吃了饭就走。”

    孙阿姨转身去了厨房，他往沙发那边扫了眼，几个部门负责人立刻站了起来，齐刷刷地跟他了个招呼：“顾董……”

    这些人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多，顾晰笑着点了点头，走到老杨身边坐下了。

    “顾董，听你最近都没去物流中心了……”老杨凑到他耳朵边，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因为你上次让我保下来的那个员工离职的事啊？”

    “不是……”顾晰点了根烟叼着，“我只是去熟悉了一下物流部的运作流程，没想多待。”

    孙阿姨给他泡了杯茶，又带着站在沙发旁边冷眼旁观的中年妇女去饭厅里忙活了，那女人是李薇新请来的保姆，从他进门起就一直盯得很紧。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龙经理……”老杨继续自顾自地解释着，“前段时间有个叫邹天昊的出了点意外，公司赔了一笔钱，为了平息家属的怨气，不得以才劝退了两个员工。”

    “我知道了！”顾晰有些不耐烦，冷着声音回了一句。

    “妈，您慢点走，楼梯有点陡。”没等老杨再开口，李薇扶着奶奶从二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抹鲜艳的大红色瞬间扎得人睁不开眼。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确实挺漂亮，可如今都七十一了，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屯了一身膘，那条收腰的丝绸长裙根本穿不出样子，反而看着别扭。

    不过更别扭的还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男人。

    “哥，什么时候到的？”那男人一边下楼一边冲顾晰笑着，只是他的眼神却并不像嘴角挂着的笑容那般友善。

    “奶奶……”顾晰没有理他，起身迎了上去，把两盒虫草递到了老太太面前，“生日快乐。”

    “你就送我这个？”奶奶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几千块的东西亏你也送得出手，顾珅还拿勤工俭学挣的钱给我买了好几万的保健品呢。”

    勤工俭学？

    他这个便宜弟弟两年换了三台车，外面那辆路虎就是上个月刚买的，一个大学生做兼职领的那点儿时薪恐怕还付不起购车款的零头吧。

    奶奶近年来参加了不少健康讲座，每次都会买一堆乱七八糟的产品回去，她那间公寓的客房都快被瓶瓶罐罐塞满了。

    顾晰偶尔劝个几句还会被骂不孝，倒是顾珅很会投其所好。

    “妈，您怎么能这样呢……”李薇伸手接了一把，“好歹是晰的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

    “这礼是够轻的，情意重不重我就不知道了……”奶奶翻了个白眼，冲那个新来的保姆招了招手，“刘啊，我这条裙子好看吗？”

    保姆刘从饭厅里跑了出来，走到她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真漂亮，很贵吧。”

    “那可不……”奶奶在裙摆上轻轻一抚，“四万八呢，我儿媳妇给我买的。”

    顾晰听到「儿媳妇」三个字，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老妈在世的时候除了要照顾一家老，还得帮着老爸理公司的生意，但奶奶却从没过她一句好话。

    真是够讽刺的。

    当初如果不是老妈跟娘家借钱给老爸创业，顾常盛或许现在还是日化厂的一名下岗职工。

    “老寿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孙阿姨站在餐桌前喊了一声，“请上座吧。”

    尴尬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杵在一旁的那群高管赶紧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前拥后簇地跟着奶奶进了饭厅。

    “哥，过来坐啊……”顾珅挨着奶奶坐了下来，往左边的椅背上拍了拍，“咱们老长时间没见面了，一会儿得好好喝几杯。”

    顾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坐到了他斜对面的位子上。

    “你敬奶奶酒就行了……”李薇冲他使了个眼色，“晰晚上还得开车回去，这酒就别喝了，孙姐，给他换上饮料吧。”

    “是是是，我都忘了……”顾珅勾起了嘴角，故意重复了一遍，“哥晚上还得回去。”

    不要脸的女人自然也教不出什么好儿子，她俩的弦外之音无非是想表达顾晰现在没有资格住在这儿，她们两个才是这栋别墅的主人。

    这顿饭除了奶奶和李薇母子，估计其他人都吃得不怎么痛快。

    用过餐后，客人们坐了一会儿就陆续起身离开了，顾晰放下茶杯往楼梯那边走了过去，刚走到一半就被李薇给拦了下来。

    “晰，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李薇问。

    “我上我妈的房间看看。”顾晰。

    老妈的卧室这些年一直维持着原样，孙阿姨会定期扫，他每次回来都要进去瞧上一眼，也只有那里还保留着老妈的味道。

    “那间房我已经收拾出来给刘姐住了……”李薇朝客厅里看了看，“你妈的遗物都收在后院的仓库里了。”

    “我操，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顾晰指着她吼，“家里客房那么多，你让一个保姆去住我妈的房间，你信不信老自己现在就把这房子点了。”

    “顾晰，你他妈话客气点！”顾珅两步冲到了面前，这会儿没有外人，他连装都懒得装了，“这里早就不是你家了，我妈想让谁住哪儿难道还需要你的同意……”

    没等他完，顾晰一拳抡在了他的鼻梁上，顾珅往后一仰，在空中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背脊重重地砸在了大理石瓷砖上。

    “晰，你这是做什么！”李薇一边尖叫着一边过去把儿子扶了起来。

    顾珅一脸懵逼地瞪着他，鼻血瞬间糊到了下巴。

    顾晰的眼睛和鼻子长得很像老妈，而他这个便宜弟弟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老爸，只要看到顾珅，他就会想起当年顾常盛面无表情地替老妈盖上白布时的那张冰冷脸孔。

    “闹够了没有，你这个兔崽子是不是想气死我？”奶奶坐在沙发上捶胸顿足，“人都死了还留着她的房间干什么，你就跟你妈一样见不得我好过。”

    “奶奶，你命还长着呢……”顾晰冷笑了一声，“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谁能气得死你。”

    “你滚！”奶奶跳起来咆哮着，“我没有你这个孙子，咱们顾家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我以后都不想看到你！”

    顾晰没有接话，转身往后院的仓库走。

    老妈的遗物装了两个大纸箱，一箱衣服，一箱床单被罩和摆设，他把纸箱挪进了车子的后座，靠着车门点了根烟。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用回来了。

    夜风呼在身上有些微凉，把憋了很久的那股怒气渐渐吹散了，他看着眼前这栋曾经很熟悉现在却陌生得有些可怕的房子，竟然感觉到了一丝释然。

    顾晰掏出手机给谢晓川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顾大少爷，何事召唤？”

    “叫上沈旭，一会儿我请你们去2012 CLUB泡吧。”顾晰。

    “之前约了你好几次你都不来……”谢晓川好奇地问了句，“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费什么话，赶紧的！”顾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直到火星在黑暗中完全熄灭才坐进了车里。

    他先把两个纸箱送回了公寓，然后车去了酒吧街，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那家24时便利店。

    他让司机靠边停了车，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这会儿刚过11点，有不少情侣正手拉着手绕着广场散步，超市门口的长凳上还坐着一对，顾晰站在旁边看了半天，那两人总算注意到了他，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开了。

    他仰面躺在长凳上，摆出了和三个月前相同的醉汉造型。

    也不知道那个傻逼现在在哪儿。

    顾晰偏过头往超市里看了眼，瞬间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