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和泡影

    那张「欠条」被撕成了几十块儿碎片，最大的跟拇指差不多，最的只有衬衣纽扣的一半，大面积的留白不像拼图那样有迹可循。

    顾晰颠来倒去摆弄了一整天，窗外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总算合成了完整的一张。

    他用透明胶把成品逐行粘好，从上到下心翼翼，纸条就像过了塑的照片，比之前厚实了许多，透过光滑的表面能看到细碎的裂痕。

    顾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往外呼出，重复了几次之后，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白纸上的两行字迹渐渐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拧成了墨团子。

    这是他长这么大干过最细致的一件事了，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一十五分，距离严谨离开已经过去了九个时。

    原来人在特别专注的状态下真的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对面4栋的阳台上站着个男孩，把一摞折好的纸飞机挨个往楼下扔，然后看着纸飞机乘着风飘向远处，其中两架幸运的飞出了区的围墙，但大多数都中途坠毁了。

    “作业写了吗，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赶紧吃饭去！”孩子的妈妈从屋里走出来，指着他训斥了两句，声音吼得震天响，然后拧着他的耳朵给拽了进去。

    是啊，又该吃饭了。

    这会儿肚子还不饿。

    手机在兜里响了起来，顾晰连忙按下了接听键，连来电显示都没看清，耳朵贴上听筒的瞬间，他却忽然沉默了，对方似乎也在等着他先开口。

    “通了吗，我操，怎么不吱个声……”五秒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了沈旭的声音，“你让我查的那辆车已经知道车主是谁了，那人叫刘老三，是城南这边的一个混混，前段时间董富斌找过他好几次，刘老三应该是收了他的钱……”

    “我已经知道了。”顾晰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声音里透着满满的失望。

    严谨把手机留在了卧室里，白天拨过去的时候一直无法接通，不知道这会儿买了新的没有，他走得非常决绝，就算直接换了电话号码也不奇怪。

    “你逗我玩儿呢？”沈旭有些吃惊，“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查到的，又是调监控又是查车架号，连交警大队的朋友都出动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睿找人跟踪了严定德和董富斌，用针孔摄像头偷拍了他们……”顾晰，“然后当着董清萍和严谨的面播放了视频。”

    沈旭还是慢了一步，哪怕提前一天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抱怨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了，只怪自己太过掉以轻心，从头到尾都抱着侥幸心理。

    这就叫自作自受。

    “操，这逼真他妈阴险……”沈旭感慨的骂了一句，迟疑了一会儿，“那谨他……”

    “他什么都知道了，昨天就跟董清萍回家了……”顾晰叹了口气，“今儿一大早回来收拾了行李，我送给他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走，电话也不通。”

    不，那条手钏和那只木漆盒子他还是留下了！

    “我早就提醒过你……”沈旭也跟着叹气，“你现在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顾晰对着电话一通吼，“你他妈做什么事后诸葛！”

    这个问题让他迷茫了整整两天，此刻就像一根燃烧的引线，猛地点燃了压在胸口的闷气，剧烈的爆破几乎快把把脑子都炸没了，他需要发泄，不管是对谁。

    顾晰听到了自己有些嘶哑的嗓音，鼻子也跟着一阵发酸，这股难受劲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伤感中裹着懊恼，痛苦里夹着不甘。

    即使老妈和林熠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复杂的感受。

    她们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就在那儿，开车过去用不了半时，但他俩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撞不裂也凿不开，就像两个平行世界。

    沈旭沉默了两分钟，心平气和地：“出来喝酒吧，我请客，你要骂人要倾诉要借酒消愁，我和晓川都奉陪到底，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总比你一个人待家里强。”

    “行，晚上10点，老地方等。”顾晰挂断了电话。

    2012 CLUB还是和往常一样人山人海，男男女女挤满了舞池，在镭射灯和干冰的包围下卖力地贴身热舞，拳拳到肉的碟声如同酒精的催化剂，惹人上头。

    顾晰有大半年没来过这儿了，踩着头皮跳动的嘈杂声让他感觉很陌生，甚至有些莫名的烦躁，或许是担心他借酒行凶，沈旭没有再找浓妆艳抹的姐姐过来作陪。

    “晰子，你慢点儿喝……”谢晓川拿起桌上那瓶已经见底的皇家礼炮晃了晃，“这一晚上你话没几句，酒都喝光两瓶了。”

    “我知道你不太方便出面，董清萍那边肯定会派人盯着，你最好先让谨冷静几天……”沈旭，“过段时间我替你去跟他解释。”

    顾晰把半杯没有加冰的洋酒灌了下去，满嘴全是苦涩，火辣辣的滋味沿着喉咙往下烧，他很清醒，能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痛。

    解释？

    他现在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去趟洗手间。”顾晰起身往走廊的拐角走了过去，步子有些发飘。

    “我陪你去吧。”谢晓川赶紧站了起来，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不用，我又没喝醉！”顾晰一把推开了他，撑着墙缓缓往前挪动，门那头是一片闪烁的霓虹灯，轰头的音乐被甩在了背后，身边还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这种朦胧中的疏离感有些似曾相识。

    右侧是条巷，顾晰东倒西歪地转了巷口，不远处排列着几个垃圾桶，视线里没有搜寻到那个熟悉的人影，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软绵绵的身子往前倒了下去。

    严谨非常守时的赶在晚饭前回到了丽景花苑，家里只有两个保姆在忙活着，餐桌上摆了五六道菜，却只放了一副碗筷。

    “少爷，饭菜都做好了……”王阿姨替他把米饭和汤乘进碗里，“太太今晚有个临时会议，不回来吃饭了，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要是不和胃口我再给你重新弄。”

    “不不，不用了……”严谨摆了摆手，端起碗喝了口汤，味道还不错，“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少爷这个称呼听着挺别扭的，他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饭来张口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生活原则。

    “我们已经吃过了，一会儿我会来收拾碗筷的……”王阿姨尴尬地笑了笑，“太太让人送过来的衣服都帮你挂进柜子里了，有事你再叫我啊。”

    严谨还想点什么，却不知道应该些什么了，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奇怪，行为举止十分客气，但相处的时候又保持着很强的距离感。

    往通俗的就是没有人情味儿。

    洗完澡还不到九点，严谨开房门瞅了眼，走廊和楼梯那边亮着灯，整栋屋子安静得让人心慌，他轻轻把门关好，坐回了床头开了电视。

    荧幕上的画面一直在变换，他不怎么关心节目的内容，只是需要一些声音来驱散不安。

    严谨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木漆盒子，盯着里头的手钏发愣，脑子里闪现的全是过往的那些琐碎的片段，不管是吵架拌嘴还是插科诨，所有影像都饱满而生动。

    房间外响起了很轻的叩门声，房门开的瞬间，严谨迅速把盒子塞了回去，抬起头就看到了董清萍严肃的脸孔，她的着装几乎都是黑白灰，和她的表情一样单调。

    “我让张姐给你热了杯牛奶，喝完再睡吧……”她的开场很温馨，语气却冷得像块冰，“听你七点才到家，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嗯，该的都了，该拿回来的也都拿回来了。”严谨避开了和她的对视。

    “那就好……”董清萍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已经让人去找严定德了，这件事影响太大，我不算声张，只要他同意办理收养手续，我可以不起诉他。”

    “哦。”严谨低着头应了一声。

    收养……

    这或许就是大户人家的处理方式。

    化繁为简，规避麻烦，能给他个名分就不错了。

    严谨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谈不上开心，更不会感到失落，一切都只是按照固定的轨迹在发展，一切都遵循着最合理的方式进行着，找不到错处。

    “这个月你就先把驾照考完吧……”董清萍继续布置着任务，“公司那边近期会有一波人事调整，五一假期之后你就过来上班，暂时接管一个部门练练手。”

    “好，我尽力。”严谨回答得很生硬。

    “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会让老员工带你一段时间的，边做边学吧。”董清萍。

    王阿姨端着牛奶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把托盘放在了书桌上，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最后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

    “这个你先拿着当零用钱……”董清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里头有二十万，花完了跟我一声，我再给你转，密码是你的生日。”

    零用钱给二十万？！

    严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不是出现了幻听，那就一定是他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