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碧晴园 做她面前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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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晴园。

    此次前来,大老远便闻得园内传来悠远的箫声,风中弥漫着淡淡紫藤花香。他们在门口下马,只见园门大敞,没有守卫。明明不是春天,却满园春色,煞是好看。

    昱霄拴好马儿,走上前去。怀绮紧跟其后,觉得今日的碧晴园不太对劲。

    “来者何人!”

    突然,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怪风,在炎炎夏日,竟夹着森森寒气,卷起地上紫色花瓣扑面而来。

    昱霄皱眉。

    怀绮很是意外,正要抬臂去挡,昱霄却率先挡在她面前。那风和花浪顿时从怀绮身侧疾驰而过,未触及她一丝一毫,连额前轻盈柔软的碎发都未有任何颤动。她心地抬眸,昱霄手就护在她头顶,轻罩着,却不触碰。

    花浪褪去,二人不经意地对视,昱霄黑瞳泛起细波澜。他后知后觉,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开,而是护住她……这样看着她的眼睛,他略有出神,一时分不清,方才是元灵感应在操控他,还是他自己的下意识。

    怀绮笑容大方,“谢了。”

    昱霄迟钝地眨了下眼,就要转身,便在同时,怀绮抓住他的胳膊,“欸,别动。”

    昱霄定住,全身肌肉霎时绷紧。他不是不敢动,而是直接僵住了,就像是被她点了穴。

    怀绮绕到他面前。

    她看到他清澈的眸中映出自己的笑颜,然后,她看向他的头顶。

    她缓缓伸出手去。

    昱霄几乎立刻停止了呼吸。他眼珠微微上移,看着她的手靠近、再靠近……

    一点点、

    一点点……

    他的心跳也一点点加快。

    呼吸的停滞和心脏的震颤让他难受极了。他好想别过头去,不再看她,或是直接迈开脚步,远离她。可她抓着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僵硬着身躯,任由她靠近。

    一点点、一点点,怀绮从他头顶上捏下一片花瓣,然后松开指尖,让花瓣悠悠飘落。

    她仰脸对他一笑,“好了。”

    原来是……

    花瓣……

    昱霄看着她,缓缓地呼气吸气,逐渐放松了肌肉。可他的心脏却无法随之平静下来,仍然剧烈地颤动着,让他全身发烫。

    他知道自己……

    害羞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决定好不对她产生额外情绪的,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加快、身体的僵硬,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种失控感让他很害怕,潜意识里抗拒她的靠近,但心里又有个声音,想要靠近。

    矛盾又别扭。

    “二位有何贵干?”不知何时,门内出现一位白衣男子。长得倒标致,只是蓄满敌意的目光锐利似刀,让人觉得大煞风景。

    这是园主的大弟子,名为澜刃。

    怀绮听见询问,忙转身抱拳,“兄台好,在下怀绮,这是昱霄,欲面见园主,不知园主可否有空?”她这句话的同时,昱霄目光移向澜刃,脸色陡然冷了几分。

    澜刃量着他们,敌意丝毫不减:

    “所为何事?”

    怀绮微怔。

    要直言求炸-药吗?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在同时,昱霄两根手指伸入衣襟下,夹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白色宣纸,猛地飞给澜刃。澜刃接住,展开一看,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恐,被怀绮捕捉到了。但他马上便恢复如常,笑着收起宣纸,伸出手臂道:“失礼了,二位请随我来。”

    “走。”昱霄迈步。

    怀绮疑惑地皱起眉头,跟在他身边,声问道:“那是什么呀?”

    “别话,”昱霄平视前方,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这里交给我。”他的脸部线条切割阳光,有一种深沉的凌厉。

    怀绮没得到解答,更诧异地鼓起了腮帮。

    什么嘛……

    他又瞒着她干啥了?

    虽然不知情,但怀绮不傻,她知道,这地方表面秀丽,却私藏炸-药,园主定然不简单。昨日他们吃了闭门羹,今日便园门大敞,还有专人迎接,他一定背着她干了不得了的事……

    而那张宣纸,便是“通行令”。

    三人前后走过鹅卵石路,左拐右拐,停在一片荷池旁边。一路上,怀绮都留意着周遭景观,除了过分美丽外,并未发觉任何异样,甚至都没有一个下人或是侍卫破坏美感,就好像,整座庄园只有澜刃一个人。她总觉得不对劲,却又不上哪里不对劲。

    眼下,这池中央有个亭子,用纱帘遮着,能隐约看到一男子的身影在里面晃动。

    真不容易。

    这是她在碧晴园看到的第二个人。澜刃转过身,“你们稍等,我去禀报师傅。”

    “多谢。”昱霄回复。

    澜刃轻功一踩,踏着水面落到亭子外的台阶上,掀起纱帘进去了。透过纱帘,怀绮看到澜刃和园主的身影挨在一起,似是耳语。

    怀绮突然就知道她为何觉得不对劲了。

    这座庄园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或者,是一个幻境、一幅风景画。想从如此怪异的地方拿到炸-药,定然不容易。可昱霄交给他,让她不禁害怕起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锦绣山庄一战,又想到他杀天哥娇娘的画面,怀绮陡然不寒而栗。她看向昱霄,他正注视着亭子方向,目光深深。他这张脸,不话又面无表情的时候,尤为慑人。

    她竟不太敢多问。

    但不问,心里又不踏实。怀绮抿抿唇,索性叮嘱他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但如果拿不到炸-药,我们另想办法,千万别冲动。”

    昱霄的目光移向她,霎时柔和了脸庞,“放心,不会。”他早就安排好了,今日的他会是个标准的好人──不杀人、不威胁、不生气,甚至会信守承诺、助人为乐。

    “那就好。”怀绮松了口气。

    很快,澜刃掀起纱帘,踏过荷池,回到他们面前,伸出一只手臂道:“请二位先随我去会客堂等待,师傅随后就来。”

    二人在会客堂坐定。

    侍女前来奉茶,澜刃毕恭毕敬道:“师傅马上就来,有什么事吩咐侍女就好,在下先失陪了,告辞。”语罢,他抱拳,转身离去。

    怀绮借喝茶的动作偷偷瞥了侍女一眼,侍女已在他们身后站好了。她靠近昱霄,压低声音,再次提醒,“切勿冲动。”

    他柔声道:“放心。”

    他们静静等待,不久,昱霄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门外。一个中年男子踏入院中,匆匆走来,两人视线远远碰撞,男子霎时想起那血淋淋的尸体和血迹斑斑的信,都字如其人,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样好看的字迹,对应的是这样狠辣的人。信中简单详细地写了他今日要的话和要做的事,他早已烂熟于心,可真正面对昱霄时,却还是感到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深呼吸,换上笑脸。

    “他来了。”昱霄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怀绮这才注意到,一位蓝袍男子正向他们走来,年约四十有余,面容儒雅。两人一起迎上前,与园主过招呼后,园主挥手退下侍女,正色道:“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昱霄接口:“实不相瞒,是为了炸-药。”

    这几日他话多了,磕巴自然而然地就好了,现在不仅得很流畅,还自带沉稳的气质,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

    “炸-药?”园主紧张起来,上下审视他一番,“炸-药是江湖禁品,我可没有!”

    “没有?”昱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我可听天哥了,炸-药就在你府上,怎么,多少钱两能卖给我?”

    园主干笑一声,“这不是钱的问题。”

    昱霄眉梢微动,“那是?”

    园主叹息一声,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默了默,道:“既然阿天都告诉你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园中藏有大量黑-火-药,威力是普通炸-药的十倍。只不过——”他面露难色,摇摇头道,“只不过我身陷囹圄,实在是爱莫能助呐!除非你能帮我解决难处,别买,这黑-火-药送你都行!”

    怀绮奇怪地皱起眉,心感不妙,悄悄晃了晃昱霄的袖口。但不同于她面前时的他,此时的他并未理会,连目光都未有丝毫挪移。

    “囹圄是指——”昱霄双眸微眯。

    “呵呵,”园主苦笑,叹息道,“来话长呐……我有一女,名为玉鸢,前段时间出城游玩,被锦绣山庄的庄主看上了。女不愿跟他,他便将女抓去,囚在地牢之中。”

    听到锦绣山庄,怀绮眉头皱得更紧。

    这么巧?

    “救过吗?”昱霄淡淡问道。

    “予温势力强大、手段狠毒,女在他手中,我怎敢轻举妄动?一开始,我也派人潜入地牢,试图偷偷营救,哪怕是能和她取得联系也好啊!可惜,派去的人全都没了音信。我担心女安危,便不敢再救,之所以存了黑-火-药,是想着哪日救出女,或是得知她已遇害,定要将锦绣山庄炸成灰烬!”

    昱霄沉默。

    怀绮不想让他涉险救人,轻轻抓住他的手臂,暗示地捏了捏,对园主道:

    “令爱一定会无事的。”

    “但愿吧……”园主叹息。

    “我来救。”

    昱霄冷不丁一句话,让怀绮和园主俱睁大了双眼。园主惊呼,“你真能救?我先给你好,地牢里情况不明、凶多吉少,我之前派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

    “你不信我?”昱霄反问。

    他语气极为轻松,拥有让人无条件信服的魔力,园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你若能将她救出,别黑-火-药,其他弹药、马匹、人手,一切的一切,全都依你。”

    “那倒不用。”昱霄神色散漫,“让我看看你女儿长什么样就行。”

    园主高呼,“来人!拿玉鸢画像来!”

    怀绮正因昱霄太过草率而气恼,闻言更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她知道,要救人首先就得清楚对方长什么样,但让他去救别的女子,还看别的女子的画像,她总感觉怪怪的。

    万一是个美人怎么办?

    她不高兴,心里酸溜溜的。

    趁下人去拿画像的空档,园主笑笑,又追问道:“请问我还要做些什么呢?”

    “准备一车黑-火-药,”昱霄道,“天亮之前,锦绣山庄后山下等着。”

    园主:“就这些吗?”

    昱霄看向怀绮,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可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一张纸,分成三份,无需开口,甚至无需见面,便能传达很多信息……他不是个好人,可他想在她面前做个好人,哪怕这背后还是无下限的利用与威胁……

    没关系。

    只要她不知道,一切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他会向她证明,他并非只靠“钱”和“杀人”办事,他可以付出很多很多,为了她。

    昱霄缓缓收回目光,“就这吧。”

    “好嘞好嘞。”园主忙应。

    这时,下人送来画像,园主接过,“好,退下吧。”他展给昱霄看,“这就是女。”

    昱霄视线下移,微微眯眼。

    画得不像。

    怀绮也抬头去看。这幅画只画了女子的脸,且完成度并不高,没有上色,只有简单的线条,像是匆忙赶工出来的。

    “您画的吗?”怀绮随口问道。

    园主连连点头,“对对。”他偷偷瞥了昱霄一眼,忙收起画像,擦了把额角的汗。

    怀绮有些奇怪。

    既然园主之女已被抓有段时间了,画像为何还如此潦草?更何况,是园主亲自画的。

    她转头看昱霄。

    昱霄迎上她的目光,微微弯了弯唇,“等我一下。”他上前一步,搂过园主的肩膀,带着园主向门外走去。

    这是何意?

    怀绮目送两人的背影,略有不安。

    片刻后,园主独自一人回来了,脸色有点差。怀绮皱起眉,忙迎上去,“他呢?”

    园主仿佛在想什么事,闻言先啊了一声,才道:“他要出发了,让你留下来等他。”

    怀绮心一紧,忙向外跑去。

    碧晴园门口,昱霄正在调整马儿绳套。怀绮跑出来,冲到他身边,方才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话,眼下终于与他独处,她气不一处来,道:“你疯了吗?”

    “怎么了。”他动作不停。

    “你疯了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昱霄终于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对她,黑瞳映着她的模样,却让她捉摸不透,“你生气了?我救人,你不满意吗?”

    这可是他亲自布的局……

    她若不满意,就太令人失望了。

    “昱霄!”怀绮一把抓住他,压着嗓门吼道,“锦绣山庄守卫森严、机关重重,你如何进得去?又如何保证将她救出?我不是告诉过你,拿不到炸-药我们另想办法,你这样贸然答应救人,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你也太草率了!”

    原来是担心他吗?

    昱霄笑笑,轻轻推开她的手,眼中泛起柔意,“我不会有事的,等我。”

    “昱霄!”

    他不看她,继续调整马儿绳套。

    怀绮气愤地瞪着他。

    她并不知道,他在用多大的意志忍着回首看她的欲望。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舍不得走了,就露出真面目,直接逼园主交出黑-火-药——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起码在她面前,他要当个好人。

    他调整完了,深呼吸,望了眼日头,才再次转过来,“太阳马上落山了,待到再次升起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昱霄!”

    他踩上脚蹬子,正要翻身上马,又想到什么,下来道:“你能给我一截你的头发吗?”

    怀绮诧异,“啊?”

    “这对我来很重要。”昱霄拿出一枚方才准备好的刀片,在她疑惑的注视下,他绕到她身后,拿起她一缕长发。

    她没动,也没话,默认了他的行为。

    昱霄将刀刃抵在她的发上。

    她的发有她的气息,只要微微使力,割断一截,带在身上,就可以缓解他因离开她而产生的痛苦。可不知为何,昱霄此刻竟想起了马背上,她的长发抚过他的脸颊,那一瞬的温柔清凉。他的刀片在她发丝上逗留了片刻,最后没有割下。“算了,”他收起刀片,回到她面前,“少一截太可惜了,我走了。”

    他果断地翻身上马,“驾!”

    “昱霄!”怀绮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去,重重叹了口气。

    她真看不透他。

    这时,园主来到怀绮身边,礼貌地邀她共进晚餐。怀绮毫无胃口,转过来笑笑道:“谢谢园主,我不饿,您不用管我。”

    “不饿可以少吃,但不能不吃。”园主伸出手臂请她进去,“况且,昱霄交代我要好生招待你,你不吃怎行?”

    “他交代你?那好吧。”

    “请。”

    怀绮随着园主踏进大门,“对了园主,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自然当讲。”

    “嗯……我想看一下那张纸,可以吗?”

    “你这张纸吗?”园主从衣襟下拿出那张叠成方块的白色宣纸。怀绮记得,当时澜刃就是看了这个,脸上闪过一丝惊恐,随后便请他们进去了,这张纸,一定不一般。

    怀绮笑笑,“是的。”

    “请过目。”园主笑着递给她。

    不知为何,怀绮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但她没多想,接过那张纸,“谢谢。”她没有做心理准备,直接开了它,看到纸上的东西,她脚步一顿,神色微变。

    上面是一滩血迹。

    暗红到发黑的血,已然干了很久。

    这是……谁的血?

    园主见了她的反应,轻轻笑出声,“这就怕了?”你同伴所做的,远不止这些呐……园主从她手中拿回宣纸,叠起来放入衣襟下,继续往前走。怀绮愣愣地看向他,脑中闪过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昱霄那句“万一她撒谎呢”……

    是她。

    他还是将她杀了。

    可他是何时杀的?

    怀绮记得,她沐浴完回房时,已是半夜了,他跑到寒露园杀了人,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客栈,这行动速度,简直可怕……

    怀绮试探道:“他,还做了什么吗?”

    “姑娘,你这是在害我呐!”园主笑道,“别问太多,无可奉告。”他加快脚步。

    怀绮默然。

    去往饭厅的路是另一条,途径一间卧房,几个下人进进出出,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拿着抹布,还有的拿着扫帚,像是在大扫除。

    怀绮看向那方,略微出神。

    园主注意到她的视线,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我的卧房,清扫一下,莫见怪。”

    “不会。”怀绮笑着应了声。

    *

    与此同时,昱霄捂住胸口。

    离开怀绮,他的元灵不停异动,强迫他掉头往返。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心上挂了个刺入血肉的钩子,走得越远,越是痛苦。

    他咬牙扛着。

    一如当年,他初至寒霜峰,为了适应囚笼般的生活,就必须压抑自己的天性。他告诉自己他喜欢孤独,他愿意留下,他死在这里就很好。他绝望过,颓废过,自-杀过,但每每从被他鲜血染红的雪地上醒来,他就觉得,老天给他这具奇怪的身体,不让他死,是不是明,他还有一点点离开这里的可能?

    不,他在想什么?

    他喜欢这里,他不愿离开。

    这是他至死不渝的忠诚,这是他绝不背叛的信仰。他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才能在丹青菩萨让他走的时候,平静得仿佛无所谓。只有那座山本身知道,那些年,他只能靠吹寒风看山下的盛世,来确定自己还活着。

    后来,他长大了些,开始疯了般地练武、疯了般地与自己下棋、疯了般地吹风淋雪,或许他已经疯了,可当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从疯癫中,体验一丝丝正常人的生活。

    时至今日,他又感觉到那种不得不做某事的压抑感,他其实是难受的,可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就要坚持到底。

    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可以。

    思及此,他无意识地握住左腕。

    那里有她的发绳。

    这一刻,连发绳上的微弱气息,都如此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