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七夕小事(下) 苹果皮不断,就能永远……
接触到姑娘真诚的目光, 昱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了,他略微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来,侧头看向别处, 心脏这才平静些许。他闭了闭眼, 好想按住胸口,感受一下它的震颤。
是因为“爱”吗?
可怀绮在这,他就只能转移话题,“有活动快开始了,我们去看看……?”
“活动?”怀绮歪头。
什么活动?
他怎么知道的?
“嗯,”昱霄迈开脚步, “早些时候我看到墙上贴的告示, 大概就是这个时间。”
怀绮忙跟上他, 习惯性地拉住他的手。
哪个墙呀?
她都没注意到。
她温凉的掌心贴上他的炙热滚烫, 他步伐一缓, 抿住唇,喉结动了动,怀绮没发现。
终究是躲不掉啊……
昱霄咬牙,强装镇定地继续往前走,然而他没想到,姑娘天真烂漫,不止于此, 又一点一点地与他十指相扣,然后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胳膊, 整个人粘着他走。
她笑意盎然, 他脚步不自觉地变僵硬。
好、好软。
她抱着他,宛如一只猫卧在他手臂上,有些重量, 带着她的体温,又软又香。
他可以对世间任何刁难施以残暴手段,却偏偏对她这样羸弱的柔软无计可施。
只能束手就擒。
怀绮抬头看看昱霄面无表情的侧脸,更加肆无忌惮地腻着他。他不为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大半个身子,都酥麻到失去知觉。
*
昱霄是在怀绮买红绳时看到的告示,他扫了一眼,便记住了活动地点。
眼下他带着怀绮找了过来。
这里叫“夜不寐”,是家私人庄园,活动也是庄主自发举办的。
昱霄停在门口。
本来和怀绮在一起,他就要压抑元灵感应带来的欲望,已经很累了。一路上姑娘又亲昵着他,让他手心冒汗,肌肉酸痛,元灵异动也持续加剧。那头囚禁千年的猛兽早就不屑于这样虚浮表面的碰触,它想要的永远是更多,多到他无法容忍自己。他只能更努力地克制它,不给它留半点机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来的,只觉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可若一直这样累下去,似乎也很好。
庄外围观者甚多,门上贴着告示,最上面四个大字尤为瞩目——乞巧大赛。
比赛?
怀绮蹙眉,心生抵触。
她并非讨厌比赛,她只不过是有过一段不太好的经历,到现在都记得清晰。
来也可笑。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刚开始学法术课的女孩。
法术教仪为了培养他们的团队精神,让他们以组为单位进行法术对抗赛,排名前三的组将会得到奖励——金结印——一种证明实力的印记。在那个年纪,金结印是荣誉的象征,每个朋友都很憧憬。
而个人成绩将影响组成绩,她天资低劣修不得法术,没有朋友愿意和她一个组。姑娘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看着其他朋友们组队,仿佛与世无争。
可她难受极了。
她也想和大家一起比赛呀。
七个人一组,总共五十个朋友。
她是唯一多余的。
似乎连教仪都忽视了她的存在,才会将每组人数规定为七个。
直到最后教仪看到孤零零站着的姑娘,才将每组人数调整为了十个,她就被随意安排进实力最强的一组。她记得那九个朋友的嘴儿撅得老高,脸色难看极了。
她站在队伍里,不敢抬头。
队友们的目光像针一般扎得她浑身难受。
教仪如组员们做好分工,互相配合,可九个朋友讨论得热火朝天,谁也不管她,她心翼翼地去问,得到的回应却是——随你便。结果正式比赛时她被得落花流水,也将他们整个组的名次拖成了倒数第一。
原本有机会拿金结印的朋友们没拿到,对她怨气更大,以至于比赛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欺负、被孤立。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参加比赛。
也不敢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因为她“特殊”,一切本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在她这里,就成了奢望。
所以干脆不要了。
记忆虽长,但回想起来不过是转瞬之间。怀绮盯着“大赛”两个字,仿佛又经历了过去一遍,整颗心都在苦海里沉浮,阵阵酸楚、阵阵恐惧,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抱着昱霄,本能地收紧双臂,昱霄顿时感觉到手臂上来自于她的力度增大了,这是牵动心弦的细微变化。
他垂眸,“怎么了?”
怀绮没有回答。
她磨了磨后槽牙,觉得自己总要试着面对过去,她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不出来,这不像她。况且乞巧大赛而已,应该是些趣味游戏,不会舞刀弄枪,有何好怕的?与其害怕,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从阴影里走出来。
怀绮很快做出了决定,仰脸对昱霄笑笑,“没事,我们进去吧。”
昱霄眸光微凝。
怎么会没事?
他分明看到了她笑里的牵强。
“不喜欢这里?”他问,“不要勉强,不喜欢我们就走。”着便转身要走。
怀绮心下一紧,忙发力拉他,“不是。”
昱霄停住,黑瞳凝视她。
没有任何谎言能躲得过这双眼,包括她。他从她脸上看出了紧张与无措,那是撒谎前后的表现,他可以断定,她并不喜欢这里,她要进去,定是另有隐情,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明白这一点后,昱霄心口堵得慌——
为何不告诉他?
他可以帮她解决啊。他没有灵力,对付不了神魔,对付凡人,却是绰绰有余。她不喜欢这里,只要她一声令下,或是一个点头,他可以让这个地方从今晚彻底消失。
可她若不告诉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挺喜欢热闹的,我们进去吧。”
姑娘着,眼神已经尽力真诚了,昱霄心脏沉甸甸的,他敛眸,慢慢回到她身边,“那好。倘若觉得不舒服,我随时带你走。”
“嗯。”
他带着怀绮向庄内走去。
人很多,摩肩接踵。
昱霄虽然敏感于与怀绮肢体接触,但关键时刻毫不含糊。他将怀绮轻轻揽到身前,双手护在她身体两侧,为她开出一方不会被挤到的空间。人群拥挤,他贴着她的后背,跟着她慢慢走,这姿势,像极了他从后抱着她。
夏天的夜,还是有点凉的。而青年体温极高,怀绮感觉到一股热浪环在周身,好温暖。随着他们的移动,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她安心地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
真好。
*
活动在夜不寐的主院进行,场地开阔。他们跟着人流来到院中,人群在这里分散开来,不再拥挤了。昱霄几乎立刻便松开了怀绮,走向她旁边,怀绮抬头看他,却感到掌心一热。
她猛地低头,昱霄竟主动牵了她的手。
反正躲不过,不如主动点。
昱霄将她的手包起来,怀绮只能看到他青筋隆结的手背。那些青色纹路是力量的象征,似连绵起伏的山脉、蜿蜒不绝的川流,而她就像栖息于山川之间的精灵,受它的庇护,无拘无束。若有外人入侵,则山震动、水翻涌,哪怕摧毁自己,也护她一世周全。她如此幸运,得的是青年空白一生中,初次心动。
怀绮有些出神,青年更是心如鼓擂。
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又兴奋又羞耻,全身都在发烫,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可他怕吓到姑娘,压抑着自己快溢出来的情绪,淡淡解释,“人多,别走丢了。”
怀绮霎时失笑,她又不是三岁孩!
蹩脚的借口,背后却是他笨拙懵懂的爱。怀绮笑归笑,心里依然欣慰。
他终于,勇敢一次了。
*
他们往前走了走,最后停在人群中央。
戏台上站着一位黑袍老者,正抑扬顿挫地诵着开场白:“牛郎织女鹊桥会,万人空巷斗穿针。丹心赤忱蹭淑女,日月可鉴照忠贞。今晚的乞巧大赛共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女子的结彩线、穿七孔针;其二,是男子的削巧果、赠心上人。不论输赢,只要参加,都会获得奖品一份!欢迎大家来给我们捧场!”
话落,掌声雷动,人声鼎沸。
怀绮也跟着鼓掌。
她有些庆幸,女红为仙界仙子的必修课,她修不得法术,女红还是不错的。听闻“结彩线、穿七孔针”,她很有把握,想去试试。但转念一想,予温的人还在附近搜寻着他们,这样上台,岂不是暴露行踪?
她抿唇,还是算了。
便在同时,昱霄问道:“想试试吗?”
“啊?”
周围吵闹声嘈杂,他怕怀绮听不清,专门弯下腰的,怀绮视线平视便是他的脸。她惊讶地眨眨眼,有种心事被看穿的羞意。
他怎么知道的?
昱霄弯弯唇,“不用考虑别的,只需告诉我,你想或者不想。”其他的,无需她操心。
“嗯……”怀绮垂头,指尖搓捻裙摆,声吐出三个字,“有点想……”
昱霄眸中生出些笑意,“我们一起。”
一起……
熟悉的恐惧感蔓延开来。
昱霄正要直起身,怀绮一把拽住他,让他动作一顿,“那、那要是输了怎么办……”她倒不怕被人笑话,可他会不会怪她啊?
昱霄皱了下眉。
还没开始,就怕输吗?
姑娘轻蹙娥眉,杏眼水灵通透。这一刻,他脑中倏尔闪过她在庄外时牵强的笑和紧张无措的眼神,结合她的过去,他突然就明白过来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道理,他不是不懂。
昱霄的心脏顿时收紧,钝钝的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两只手,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放在她头顶,摸了摸。
“你可以输,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他清澈瞳孔中,满满的,是她的模样。怀绮在他眼中,看到神色微变的自己。
仙界一直有争强好胜的风气,这么多年,她受到的熏陶都是不能输,输了便会被嘲笑、被瞧不起,所以为了避免失败,她避免一切挑战,也杜绝了一切成功的可能。可今日,此时此景,这个人告诉她,她可以输。
她不用再担心失败,她可以输。
所有的恐惧与焦虑尽被这句话碎,她情绪翻涌,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鼻尖酸酸的。
在眼泪出现的瞬间,她抱住了他。
世界一瞬定格,所有声音消失不见。昱霄双目微瞠,被姑娘挣脱的两只手悬在空气中,全身僵化。他腰还弯着,怀绮只能抱他的脖子,眼前就是他的耳朵。几颗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掉在她手背上。她看见他耳尖渐渐红起来,终究是笑了,“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迅速抹去泪痕,放开他。
世界重新动起来,不知那老者了什么,台下掌声雷动。在这一片喧哗中,姑娘笑颜明媚,发丝闪耀,是唯一安静的存在。昱霄的目光一触及她,便着了迷。他听到自己比掌声更响亮更急促的心跳,心脏的伤还没好,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刺痛感,他像被扎了一下,陡然回过神,僵硬地侧开视线。他实在做不到在被她抱过之后还风平浪静地面对她。
他艰难直起身,平视前方,喉咙干涩得不出一个字,更别提回应她了。
偏偏姑娘浑然不觉,又问道:“但予温还在抓我们,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昱霄握拳,喉结滚了滚。
他很想有他在,她放心玩就好,但心脏跳得飞快,快到他难受,这种话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他沙哑着嗓子,勉强道:“无碍。”
真的无碍吗?
怀绮歪头,困惑地望着他。
青年目视前方站着,身姿挺拔,侧脸在夜色烘托下明暗分明,十分坚毅。
怀绮莫名就信了他。
“感谢大家的热情!”老者了很多,此时也宣布结束。他让出戏台,供匠人们准备道具,“第一部分马上开始,那么,就请参赛的各位到戏台两边站好,男左女右!”
人群立即流动起来。
“走。”
昱霄重又将怀绮揽到身前,护着她向右走去。怀绮诧异,“欸,不是男左女右吗?”
“不管它。”
怀绮笑了,“这样不太好吧。”她转过身推了推他,“去那边去那边,遵守规则。”
昱霄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一步,黑瞳无光。
规则?
他的概念里,早就没有了“规则”二字。在他看来,规则是约束弱者的,越是遵守,越是严苛,他自然不当回事。但面对怀绮,他不出拒绝的话。他弯弯唇,笑容温顺无害,却还是护着她向右走,“好,我把你送过去,等你上场了,我就去那边。”
怀绮鼓起腮帮。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听了感觉怪怪的,却又找不到问题所在,只好道:“也行吧。”
两人向队伍走去。
队伍中皆是扎堆笑的女子,像五百只鸭子,闹哄哄的。其中几个看到昱霄,霎时直了双眼,半张着嘴,话也顾不上接了,与之笑的同伴们也纷纷看过来,面露意外之色。一时间,连锁效应使众女子全看向他。昱霄就像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格外引人注目。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的?
怀绮心里犯嘀咕。
好在昱霄身为焦点却不自知,一路垂眸,护着她在队伍后面站定。
青年身材细长,气质萧索,玄色长衣配上一张硬朗而不带表情的脸,寒意逼人。随着他的靠近,无人再敢肆意笑,周遭气氛顿时冷了几分,他站在女子队伍中,独树一帜。
数道目光投来,带着好奇与欣赏。
怀绮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然不觉有什么好看的,然而她们可从未见过这种男子——冷漠桀骜,宛如邪魔。
迎上她们的目光,怀绮故意昂首挺胸,板了板脸色,露出一丝不屑与骄傲。
好看吧,她的!
然而她心中又有些微妙的享受。
以前她是一个人,她最怕的,就是各种活动,别人都成双结对,而她孤零零地站着,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也曾尝试着融入她们,但女孩子的团体,有着她们共同的话题,就像一座座城堡,坚固牢靠,即使,外人也无法入侵。
没有人接纳她。
似乎她的所有优点与长处,在“学不会法术”面前,就一无是处。
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伴儿了。
她不用再逃避,也不用畏惧。她可以像大家一样成双结对,大大方方站着。
她是个正常人。
想到这,她唇边禁不住漾起笑意。
“咳咳!”老者这时上台,一声咳嗽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我宣布,比赛正式开始!下面由我来介绍比赛规则。”
他手上拿着一张纸。大概因为眼睛花了,他将纸伸到老远,眯起眼,才嘣豆子似的念起来,“第一部分——结彩线、穿七孔针。每人一卷彩线,七个插针包,每个插针包上插有七根针,参赛者要结成七条彩线,分别穿过七个插针包上的七个针孔,最快穿完者胜。”他念完闹口令般的比赛规则,看向台下,突然皱起眉,“欸欸欸,男的站左边!你不是男的?”
昱霄原本低眸看着地面,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老者身上,黑瞳骤冷。
这是……羞辱他?
因为老者在宣读比赛规则,全场本就很安静,此言一出,空气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顺着老者的目光望了过来。
怀绮心感不妙。
她看看昱霄,又看看老者,一时竟不知什么好。若现在赶昱霄走,岂不是有损他的颜面?虽然她也觉得他这样不对,但产生矛盾,她总不能和外人一起伤害他。
与此同时,昱霄目光紧锁着老者,缓慢地握住拳头,袅袅杀气在周身聚集。
再一句、
再一句试试?
他是不是男的无所谓,但他可以让这老头不再是男的。
感觉到昱霄鼓胀的臂肌肉,怀绮生怕他惹出事端,暗示地挠了挠他的手心,对老者解释,“不好意思啊,他是来陪我的,等我上场了他就过去,能否通融一下?”她面露愧色。
“不行!”老者当即否决。
前面几个姑娘嘟囔,“这要是可以,那我也让我对象过来。”“就是就是,咱都让对象过来,也别分开站队了。”……
怀绮听到,自知理亏,不再话,为难地看向昱霄。他仍盯着老者,但脸色已经缓和了很多。他身体极为敏感,方才她指甲刮过他掌心的瞬间,他体内一股电流窜过,全身发麻。
他根本无法在她的亲昵下做任何事。
见有效果,怀绮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屈起食指,挠了又挠,试图让昱霄完全平静下来。昱霄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持续不断的酥麻感让他兴奋极了。他满心戾气皆被驱散,肌肉缓慢舒张,一股微妙的感觉在体内涌动。
他按耐不住地握紧怀绮的手,阻止她继续挠下去。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他控制,产生了些许不该产生的反应。他不自觉地弓背,想起方才老者问他的问题——你不是男的?
他是、他不仅是,还非常地龌龊、下流。
这刻他竟想带着她离开这里,将她推到夜色朦胧处,亲她摸她,再将她压倒在地上……
昱霄陡然合目,隐忍地呼吸。
这下子,怀绮更紧张了,他怎么了?
“欸欸!你呢!去那边站着去!”老者等得不耐烦了,指着他,眉头拧得老高,“快点,比赛马上开始了!别耽误时间!”
昱霄憋着那股劲,勉强抬头看向老者,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慑人的气魄,“我就站这了,你能把我怎样?”
“你!”老者语塞。
众人再不敢多嘴,只道是来了大人物。
双方僵持了数秒,老者别无他法,他确实无法用这具衰老的身躯强迫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站到那边去。加之时间紧迫,此事终是以老者的妥协落下帷幕。他“哼”了一声,愤然拂袖,走到台下组织参赛人员上场。
怀绮当即转过来量昱霄,“感觉你怪怪的,是哪里不舒服吗?”之前还好好的啊。
昱霄看向她,黑瞳温柔。
怀绮恍了下神。
皎皎月色下,她竟觉得这温柔和以往不一样,它带着些朦胧的深情,或者,是情-欲。
错觉吗?
她并未当回事,只是担心,“你还有伤在身,不舒服就啊,别硬撑。”
是有些不舒服,昱霄闷闷地想。
可这种不舒服,无法开口。
“别担心。”他弯唇,笑里都染上些迷离,“我没事,真的不舒服,会告诉你的。”
“那就好。”怀绮稍稍放心。
参赛的人很多,老者按排队顺序组织人员上场,每次五人,每人一柱香的时间,凭香的燃烧程度计时,看谁穿完七个插针包用的时间最短。怀绮站得靠后,一时半会儿轮不到她,她便和昱霄安静等着。
两人手拉手,昱霄身体肿胀难消。
戏台两边是参赛人员的队伍,中间是观众席,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
其实,他也怕暴露行踪。
他怕有锦绣山庄的人乔装成普通百姓混在观众中,发现他们,去通风报信。他虽可以保护好怀绮,可他更希望她能顺利完成比赛。
他不愿有人干扰她。
倘若锦绣山庄的人真的动身抓捕他们,势必造成混乱,他该如何还她一场真正的比赛?
不行。
绝不能给敌人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全场动静,比赛缓慢进行着,时不时有观众进入或离开。
人流量很大,越是这样,越难以甄别。
队伍也在缓慢向前挪移,他想着这些,注移力转移,身体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比赛进行得比预计的快。
轮到怀绮时,她松开昱霄的手,一面往台上走,一面回眸笑道:“我去啦!”
昱霄目送姑娘,心脏软成了棉花。
他表面看起来豪无异常,可实际上,他的元灵一直处于剧烈异动状态,让他渴望着她。之前他们距离近,他还能够勉强克制,眼下她离开他身边,他几乎就要忍不住,爆发出来。
这时老者道:“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吧?”他记得怀绮过,她上场了他就走。
闻言,昱霄隐忍地闭闭眼。
他站在台下,已然濒临失控,倘若站到男子队伍里,便离怀绮更远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生生转身,不顾元灵疯狂颤动,果断向后走去,背影毫无留恋。
他缓慢绕过观众席的人群,站到男子队伍最后面。与此同时,怀绮已在长桌后站定。
不知是不是忍过劲了,他竟感觉还好。
似乎再远一点,时间再长一点,也可以。
远处,怀绮抬起头,看向台下。戏台上的视野很敞亮,将台下每张面孔都尽收眼底。昱霄明明换了位置,她却还是能一眼看到他。
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在空中交汇。
昱霄瞳眸微漾。
好美,她站在全场最亮的地方。
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站的位置,光线昏暗,阴冷窄仄。他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自卑──他配不上这样光明的人。他自然不知,在怀绮眼中,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他在的地方,才是最亮的。她心生感慨,难怪那些女子都爱看他,他果真是人群中最夺目的那一个。
香燃起,比赛开始。
怀绮猛然回过神,弯下腰捻线穿针。
台下,青年柔和的目光在她移开视线的那一刻,骤然冷下去。她站在亮堂堂的戏台上,他站在黑暗中,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
队伍的最后面,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目光冷却粘稠,腻在怀绮身上,缓缓向后退了几步,退到更浓厚的黑暗之中。
然后身影一闪,他跃出了围墙。
*
比赛十分顺利。
怀绮学女红千年,加之眼尖心细,自然完胜于这些凡人,穿完最后一个针孔,她吹灭香,香只不过烧了一指有余。这成绩,拿第一毫无悬念。但按规则,她要在台上等到其他人结束才能下去。她又望向昱霄的位置,真想现在就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她赢了。
以前她找不到人分享喜悦,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在等她。
无论喜怒哀乐,都有人一同体悟。
然而,她没在那个位置看到他。
欸?人呢?她蹙眉,下意识扫视全场,这人去哪了?刚刚还在这呢啊。
怪了。
她没找到,心跳莫名加快。她相信只要他在台下,她就一定能看到他,可她看不到,只能明,他走了,他离开了,他不在这里。
她的脸渐渐变苍白。
待到其他人完成比赛,老者宣布可以下台后,怀绮匆忙冲下台阶,拨开人群四处寻找昱霄。好的一起比赛,他怎么可能走呢?
突然,一个身影落入视线。怀绮面色一紧,当即冲上前去,“你怎么在这呀!”
黑暗中,昱霄靠墙坐着。他一条腿折着,一条腿屈起来踩着地面,胳膊搭在膝盖上,姿态放松。这里乌压压都是人,以怀绮戏台上的视角,就算他再长高一尺,坐下来一样难以发现。他原本垂着眸,眼里无光,听到怀绮的声音后,他缓缓抬眸,目色略有明朗,
“站累了,坐会儿。”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吓死我了!”怀绮一下子扎进他怀里,“我赢了!知不知道!”
昱霄僵住,垂眸。
赢了啊……
嗯,他就知道,她会赢的。
只可惜,他没看到。
他柔和了目光,眼里却有些苍凉。月色撩人,照耀着玩乐的人群,而他们处于静谧的黑暗中,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长长呵出。姑娘身体软软,带着甜甜的花香,她脸埋的地方,正是他的胸膛。
她一定,听见他剧烈的心跳了吧?
他慢慢抬起手,想回抱住她,可他掐着一炷香的时间往回赶,手上血迹还未来得及洗,只匆忙往衣服上抹了抹。
好在玄色长衣,看不出来。
他抹得很干净,但心里膈应,依然无法用这双手去触碰她。
自然也无法对她实话。
他终究放下手,侧开头,合目。
青年体温滚烫,肌肉硬邦邦,抱着没有想象的舒服,但怀绮却不愿松开。她双手环着青年的腰,静静感受他起伏的胸膛,她听到,在这之下,是他的心脏,跳动声一点点加剧。
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震颤。
反应这样大,为什么,却不抱她呢?
怀绮心里疑惑,抬头看他。昱霄闭着眼,面容沉寂,仿似睡着了。她微微撅嘴,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腰间放。
抱她嘛。
昱霄眉心耸了耸,睁开眼,一下子就对上姑娘的明眸。她眼里,竟有些哀求。
他的手一下子握紧。
这时,戏台上传来老者的声音,“下面进行第二部分──削巧果,赠心上人!”他顿了顿,又照着纸念道,“巧果便是苹果。传,在七夕节这一天,给心爱之人削苹果,苹果皮不断,便能永远在一起!所以,我们这一部分比赛提高点难度,一炷香的时间,看谁削的苹果皮不断,数量最多!”
台下炸开了锅。
昱霄黑瞳映着她的模样,依旧没有抱她。怀绮蔫蔫儿地从他身上起来,“听见没,苹果皮不能断,还要数量最多。你行不行?”
他看着她,脑中回荡起老者的声音──
传,在七夕节这一天,给心爱之人削苹果,苹果皮不断,便能永远在一起。
他突然就很想问:“你,希望不断吗?”
“那是自然。”
姑娘眼神笃定,想都没想便回答了,让昱霄平静的瞳孔忍不住颤抖。他心里极端地想,只要她希望,他可以为她削无数个不断皮的苹果,只要她愿意,他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永生永世,都会陪在她身边。他甚至突然有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在她最需要陪伴的过去,成为她的唯一。
真遗憾。
他垂眸,长睫掩住情绪,“好。”
*
第二部分改了规则后,不少人没信心,持观望态度,昱霄便候补进了第一组。
毕竟是削苹果,老者组织他们先去洗手。昱霄认真地洗了好几遍,跟着队伍上台。匠人们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箱苹果和一把刀,最后摆上一柱香。
香点燃,比赛开始。
昱霄右手握着刀固定不动,左手捏着苹果两端,抵在刀刃下,慢慢转动。怀绮在台下看着,第一次知道,苹果还能这么削。
很快,苹果皮盘落而下。
昱霄削好了第一个。
怀绮下意识向其他人手上看了一眼,他们正在用传统的削法一点点谨慎地推着刀刃。
照这速度,稳赢呀!
昱霄拿起第二个苹果抵住刀刃,修长的手指开始转动它,他面无表情,动作很慢,却并不显得认真,反而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简直像在发时间。
赛程至半,昱霄桌上果皮冒尖,褪了皮的苹果摆了好几层。同组对手纷纷探头学习他的手法,但也只是学到了皮毛,自己模仿,该断还是断。直到最后,昱霄整箱苹果都削完了。
比赛结果显而易见。
台下一阵骚动,纷纷夸赞昱霄。
在全场的注视下,昱霄握着刀,走到别人箱子前,拿了个苹果,就要下台。
“诶诶!还没结束,你不能下去!”
老者大喊着制止他,但他充耳不闻,跳下戏台,径直朝怀绮走去。
怀绮站在观众席最后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移动,给他让路。
他大步停在怀绮面前,宛如凯旋而归的英雄,穿过人群,来到爱人身边。
怀绮略有紧张。
青年抿着唇,表情隐忍。怀绮以为他会些什么,可他一言不发,直接低头削起苹果。
唰、唰——
苹果发出缓慢而清脆的削皮声,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人起哄地“喔”起来。
全场都兴奋不已,怀绮红着脸低下头。
连一直刻板严肃的老者,此时竟也露出笑容。随后,他无奈地摇摇头,维护场上秩序。
比赛继续,全场恢复平静。
只剩下几个孩还在墙边闹。
昱霄削着苹果,动作缓慢,但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台上时的散漫。怀绮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对待这个苹果,或者,是很认真地对待那个承诺。他的眉峰、鼻梁、唇瓣、下颌,都因这份认真愈发硬朗。
苹果皮一点点下垂。
她看着他,也一点点出神……
眼看着就要削完了,就在他们皆以为会万无一失的时候,一个孩,猛地转过身要跑,正好撞在昱霄身上。
他刀刃一错,直接割断了苹果皮。
怀绮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昱霄动作一顿,她这才注意到,那果皮坠向地面。
此时正好一阵风吹过,它滚了几下,然后被别人踩扁,瘫软在地。
她双目微瞠,惊愕地看向昱霄。
而他侧对着她,弯着腰,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孩的胳膊。孩一脸茫然,呆呆地与他对视,几秒后,忽然神色大变,“哇”地一下放声大哭,引得周围人纷纷看了过来。
怀绮下意识向戏台方向望了一眼,好在他们的位置靠后,并未影响到比赛和前面的人,她当即上前扯住昱霄另一只手臂:
“昱霄!”
她急呼了一声,离得近了,才发现昱霄抓着孩的那只手骨节泛白,竟是正在发力。
他在扯这个孩的胳膊!
怀绮大吃一惊,以他的力气,非要把孩的胳膊活生生卸下来不可!
“昱霄!放手!”怀绮忙去掰他发力的那只手,去撬他的手指,“昱霄!”
可是没用。
他呼吸极喘,杀气腾腾地瞪着孩,即使是怀绮动手制止,也全无效果,他仍抓着孩不放,似是非要将孩大卸八块不可。
实际上,他已经很克制了。若不是怀绮在场,他抓住的,将会是孩的脑袋。
“昱霄!”怀绮更加用力地掰他,“什么传,都是骗人的!不至于!你快放手!”
昱霄神色微变。
骗人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她,瞳孔缩得紧紧的──所以你的回答,也是骗我的?
一瞬间,他心里有些东西接连崩塌。
“呵……”一声冷呵,自嘲而轻蔑,还未听清就被人群的议论声冲散。昱霄陡然松了孩,直起身来。怀绮生怕他再迁怒于众人,忙挽住他的胳膊,他不再有反应,冷冷扫视着人群,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微微发力……
“咔”地一声,苹果被他捏爆。
果肉碎了一地,他什么都没,就将人群吓得一哄而散,那孩也被人迅速抱走了。
他闭上眼,深呼吸。
“再去拿一个吧。”怀绮并不知青年的心思,只以为他是在为方才的意外而生气,劝他道,“下一个一定不会断了,嗯?”
昱霄随意甩了甩那只沾有果肉的手,黑瞳睁开,平静地看着她,“我先洗手。”
语毕,他向水源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怀绮叹了口气。她一直不相信许愿,只相信努力,对她来,“苹果皮不断就能永远在一起”的传,也只是许愿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她无所谓的。
可是,它断了。
她居然真的有些怕,他们无法在一起……
月色祥和,周围的喧闹、欢声笑语,全都与她无关,与他们无关。这一刻,他们只有看不到的未来,和难以揣测的命运。
苹果皮断不断,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