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掌灯 假使前路一片漆黑,就由我来做这……
内室不大, 六月底,就算下大雨也很热,他们全挤在一起, 不敢动弹, 不敢吱声, 衣裳湿了又干, 闷出一股味道,浩浩荡荡袭来。
其实这场面本该严肃些。
不知道怎么, 透出些许尴尬。
反正太子, 就很尴尬。
我都替他觉得尴尬。
“倒是孤瞧了你。”太子露出几分心灰意冷的神色。
他离我很近,却在话时, 向我扑来, 也许是要掐脖子, 或者是杀我。
我下意识后退两步。
孙青已在他后头, 死死抱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
这场面,有点滑稽。
向来温润、贤良的太子,被人抱住往后拖。
衣冠散乱, 仪态尽失。
没有人笑出来。
就算想笑也憋着。
“押下去。”
燕皇不愿再看见太子。
“父皇, 求父皇饶他一命。”
太子妃深深跪伏,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殷红一片。
“假仁假义!”
太子冷笑一声, 捡起地上的剑。
“孽子,你要做什么!”
燕皇怒斥。
“不做什么……只不过, 有些想母妃罢了。”
太子笑着,剜喉而死。
鲜血喷上殿顶。
溅花了我的宫裙。
浓重的血色污开,依誮我看见太子妃惊愕苍白的脸, 还有燕皇哀痛的眼睛。
我已分不清谁对谁错,只觉得疲惫入骨。
是无上的权势迷人眼?
还是早年的仇恨蒙住了人心?
或许,生在这九重宫阙中,本就是一种罪恶。
此事已了,我反而觉得思绪空茫。或许是殿内血腥气太重,我喘不过气来。
我离开大殿,外面站着太子的三个孩子,最的女儿,担忧地看着我,问:
“姑姑你是不是受伤了,裙子上怎么这么多血……”
我摇摇头。
我想逃离这里。
殿外雨大,我站在台阶边,即使有人撑伞,依然不能走下去。
过一会我还要收拾残局。
这一天,我谋算了太久。
一切都按照我所想的发展,非常顺利。
太子死了,我除了心腹大患。
只要我想,太子妃和那三个孩子也会死。斩草除根,方为上策。该像这场大雨,轰轰烈烈浇下,把一切痕迹都洗净。
我一点也不高兴。
那个别扭的、腼腆的二哥,自此一去不复返。
他好像就在城外,正要离京,冲我笑着。还抱怨,怎么未出嫁的公主不能离京呢?宫里多无趣啊。
他又好像在,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妹妹千万保重。
妹妹千万保重。
他那一去,真的再也没回来。
水汽浓重,风也很大。
“别哭。”
江熤担忧地看着我。他像是忘了我告诫他的话,主动开口话了。
他笨手笨脚的拍拍我的背。
他自己眼泪也稀里哗啦流。
“皇爷爷走了,父王也没了,姑姑,你别哭,以后熤保护你……”
我与燕皇谈过,立江熤为幼帝,我做摄政长公主。
终身不嫁,若觉得乏味,便养些男宠。
孩子……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算要孩子。省得孩子走我的老路。担惊受怕、惶惶不安。
旁人看我,也许觉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已是极好。可我时常恨不得某天早,再也不醒来。
太累太倦。
仿佛感情被生生蛀空,灵魂与身体分离开,脸上带着笑,心早飞到九天云外,不知在想什么。
希望没有看错江熤。
要是看错,换一个养。反正其他皇兄也有儿子,总有听话的。
我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以前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杀死了曾经的我。
这一切,是我想要的吗?
我是因太子的死而哭,还是因自己的死而哭?
若投入感情,总是会受伤。索性冷心冷性,孑然一身,反倒自在。
“公主,你是不知道,内室里面太挤了,我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哪个官员有腋臭,有的还有脚臭,有人悄悄放屁……我真要被熏吐了,就用银针封住了嗅觉。”谢临徽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抱怨道。
“谢表哥,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姑姑衣服上有好多血……”
江熤哭着问。
“是喜事。”谢临徽摸摸江熤的头,温声道:
“你姑姑憋得太狠,叫她狠狠哭一哭,把积在心里的事哭出去,就好多了。”
“这样啊……”江熤似懂非懂。他或许在想,怎么,皇爷爷去世,是喜事呢?但他很乖,安安静静蹲在那里,不话,只看着檐下的雨,跌落时化为无数零落的水珠。
后来,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厉害。
此时已近子时,孩子容易困倦。
我看见远方出现火光,大皇子庞大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带着几个护卫,姿态狼狈,朝太极殿喊道: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谢临徽突然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问:
“殿下如何想?”
我看着面目渐渐清晰的大皇兄,犹豫不决。
他与我无冤无仇,又是江熤的父亲。偏偏这个时候出现,正好摘果子。
有他在,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做个名正言顺的摄政长公主。
我可以叫人现在就把他射杀,推到太子的人身上。
江熤正伏在我膝头,惊喜地看着他死而复生的父亲。
那种依恋和喜悦,是他和我相处时,不会有的。
杀了大皇子!
我心中有个声音肆意叫嚣着,仿佛要冲破牢笼。
杀了他!
日后燕国将由我做主!
他叫江熤同我亲近,本就是为了拉拢我、利用我!本就是为了让我心软,为了得到燕皇的好感!
不定他这次没死,是燕皇有意谋划,叫我为大皇子除去所有障碍……
大皇子和江熤是父子,他们天生就有身份优势,轻轻松松就能坐稳我从太子手里抢来的江山!
杀了他!
也……杀了江熤!
我这样想着。
太子举剑自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我不是他。
我不能变成他那样。
他疯狂到极致,明知是悬崖,也勒不住马。
何况,大皇兄与我并没有仇怨。
那一切,全是我的臆测。
权势是最迷人的毒.药,一旦陷入无边臆想,就会模糊一切的边界线。
仇恨更是灼人的烈火,一旦被点燃,烧毁一切才会停止。
等我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我竟生出杀死江熤的想法。
这令我浑身发冷。
要站在这些人的骸骨上,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吗?
“公主?”谢承安在问我要决断。
燕皇,最要不得妇人之仁。
如果他面临这样的局面,是否会顾念那点妇人之仁?
我终于做好决定,笑道:
“熤,你父王来了,快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江熤便下了台阶,冲大皇子跑去,如乳燕投怀。
“殿下,可要?”
谢临徽冲我做了个手势。
他的母亲与江熤的母亲是亲姐妹,也不见他有顾念血脉亲情的样子。
“爹!”
江熤抱着大皇子的腿,又哭又笑。
我一挥手,他们就会被射成刺猬。
而我,即使坎坷些,也能坐上摄政长公主的位置。大皇子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其他兄长。
大约只有将他们杀尽,才能坐稳。
无穷无尽的念头朝我涌来,逼我做一个决定。
我只静静看着。
初时,我只想天下所有人衣食无忧,与家人长聚,一生平安喜乐。后来,我希望自己在乎的所有人都过得好。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柄?
还是别的什么?
生死不可逆转,我如果要他们死,他们再也活不过来,不会给我后悔的机会。
而我如果此刻选择让他们活下来,日后,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候,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会太难。
燕皇已经将暗卫交给了我。
我只当自己有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留一段时间,思考,我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我不想看见他们被射成刺猬。
终于冷静下来。
这一番挣扎,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夜风吹来的时候,裙衫烈烈。
今夜无星无月,骤雨连连。
我冲谢临徽摇摇头。
他不知是惋惜还是什么,像是不太高兴。
既然大皇子出现,我也懒得管其他琐事。
重进太极殿,燕皇抱着太子的尸体,还在发愣。他即使怪过太子,也没想到太子会死吧。
我以为,会是我一挥手,太子立刻被万千箭簇射穿。没想到他竟选择了这等惨烈决绝的死法。
太子妃伏地颤抖,哭不出声音。
我亲自为他求来的太子妃。
我以为他们会圆满一世。
“父皇,节哀。大皇兄来了。”
燕皇点头,如梦初醒。
“把二郎……二郎……”
他良久想不出来该怎么。
“安顿好。”他这样交代。
“明昭,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这性子,便是有万匹马强拉,也是不回头的。”
燕皇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父皇,你也休息吧。”
他脸色着实不好看。原本就活不了多久,接二连三的剧变,已使他精疲力竭。
像是一支快燃到底的残烛,安安稳稳能多烧会儿,我非要拨动烛芯,教他燃得更亮、更烈。
他被孙青扶走,谢临徽也跟去。
大皇子见过燕皇,一一把散发着汗味的朝臣们送出宫,他看起来很懵,完全不知道乍回事。
夜已过了大半,我与宫人们一起回华翎宫。
王琅暂时被革职清查,甲胄已卸,被人押走。自然是没人给他撑伞的。
他气度不凡,仪态颇佳,没人给他上镣铐,也没钳着他。反倒不像是阶下囚。
他朝我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和又无奈的笑。
“殿下,风越来越大了,灯笼怕是要吹灭了。”
宫女提醒我。
“走吧。”我觉得王琅应该没事,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在殿内表现得不错。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故意没通知太子?
我懒得想。
华翎宫内,灯火通明。
温暖明亮。
寝殿只留了一盏灯,我先坐下,禀退宫人。把今夜这一切都写在信纸上,想告诉六姐姐。
最后把灯罩取下,引燃信纸。
火光跃动,大段文字化成灰烬。
我重取空白信笺,沉思稍久,墨滴落,晕染开。
第三张,只写,安好勿念。
也许是我烧信的时候,弄歪了烛芯,烛火有些不稳。
我细细把它挑亮。
这一盏孤灯,把空寂的寝殿照出许多光影。
假使前路一片漆黑,就由我来做这个掌灯的人。
生死勿论,但求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