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堂而皇之叫他为“老师”的也只有黎明。

    虽然在13号里他也担任了许多孩子的“老师”职位， 但那些人都已经随着那一声爆炸一齐消失了， 黎明是所有孩中逃出来的唯一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他从照看到大的孩子。

    俗话得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而黎明一出生就几乎在他和洛克的照看下， 某种程度上而言，何往宾已经对她生出一种难得“父女”情。

    13号不允许情感的泄露，但被压抑的情感迟早有一天得爆发，尤其是挣脱了枷锁后， 更加会如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你怎么……”

    “来话长。”

    工七递给何往宾一封信：“我不是真的‘黎明’， 她现在还在三星堆研究所里，但您可以理解为我为她的‘分|身’。”

    何往宾接过信， 有点诧异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么罕见的东西——电子化后环境法执行得异常森严， 普通群众很难接触到纸质产品，稍微家里有一点钱大多也只能买到环保循环纸张。

    这种一看就是原浆做的， 不是有钱中产， 就是政府机关。

    “从三星堆拿的， 那里面这种东西很多。”

    工七言简意赅， 示意何往宾看信里的内容。

    “解释都在里面了，让我们直接切入正题。”

    工七掏出一个简易的全息投影仪——一看就是从贫民窟里的地下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不过看这个有无数坑坑洼洼的边角， 何往宾严重怀疑这东西已经离进垃圾处理站的日子不远了。

    趁着工七调试这个“N手货”的时候，何往宾一目十行把信件的内容扫了扫。

    里面简要提及了黎明在三星堆所参与的实验，交待了一下工七与她作为接受者与发送者的身份由来。

    通篇读下去， 何往宾的心里就只有三个字：成功了。

    齐永，13号，乃至更后面的三星堆或者联邦……一切一切所想要达到的效果，在黎明身上，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原来通过精神网来同化操控他人的想法并不是天方夜谭，竟然真的是……可行的？

    他愕然抬眼看着工七。

    工七把“N手货”一顿鼓捣，刚好把所有的线接通，按下开关，投影正面对上何往宾投来探究的视线。

    何往宾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花了好几秒的时间适应，他看清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副巨大的3D立体地图。

    “这是……”

    何往宾喉咙动了动，很快就反应过来，肯定问道：“三星堆的。”

    “没错。”

    工七点点头，手里又切了好几个按键，其他好几副地图也都投影出来，在两人眼前转了一圈，缩成平面图，移到立体图上方安静悬浮。

    “这是主实验室的立体图。”

    工七指了指最大的那个：“剩下的平面图分别是副楼，各休息娱乐场所，三星堆整体武力分布图……单独点开也都有立体模型。”

    何往宾立即注意到那些地图有大片大片空白不完整的地方。

    他指了指空白处，问道：“这是……？”

    “不过也有一些地方不太明显，这都是黎明想方设法听推测出来的，有一些部分我实地考察调整了，但涉及到更加机密的地域也没办法。”

    “明白了。”何往宾点点头。

    “逃出去只有两个选择。”

    工七伸出两根手指：“一，从外部破坏三星堆，趁乱出逃；二，从内部攻克，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

    何往宾点点头，正常来讲只有这两种思路。

    他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你……黎明倾向哪一种？”

    他还是不习惯把工七称呼为黎明，虽然信件上面工七即代表着黎明的意志，但对着这张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毕竟任谁都很难接受自己心中那么一只的“学生”，突然转变成一个彪形大汉，还毕恭毕敬地叫你一声“老师”。

    何往宾拒绝承认那个软萌软萌的中性可爱和面前的男人拥有同一个脑子。

    工七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何往宾微妙的别扭情绪，没挑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这得看您。”

    “我？”

    “对。”

    工七顿了顿：“看您可以给她提供怎样的帮助了。”

    何往宾没有立即接话。

    他找了把椅子，慢慢坐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立体地图。

    闭上眼，设身处地的把自己的角色放在黎明的位置——黎明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行为模式应该和他差不多，再考虑到洛克路伊安格尔后期的教导和性格影响……

    如果是何往宾自己，他会更倾向保守点模式，也许是想办法从内部攻克，花几十年的时间和研究员搞好关系，然后麻痹对方，伺机行动——但那样的话时间太长，也许需要花上半辈子的时间，他可以忍受，但这样却经常被洛克讥嘲太过“软弱”；

    如果是洛克，也许会和三星堆的人成一片，甚至直接欣然接受自己被“关押”的角色，直接摊牌，在戴上锁链的情况下获得最高的自由度，但也未见得会想主动出逃。

    换言之，就是做个饱死鬼。

    如果是路伊，也许会不动声色的蛰伏，找到机会悄然离开；但如果是安格尔，却不定会勾搭上某一个门卫，想办法从外面弄点炸弹什么的，离开之前绝对会把这地方搅个天翻地覆。

    可黎明不是他们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他们和她们的结合，却也不仅仅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关系。

    截然不同的性格放在一起，所造成的结果，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超出常规的思维。

    某种程度上，这和当初在13号的囚徒困境如出一辙。

    在13号有一句流传至久的话：死亡是逃离的唯一道路。

    因为在这里，插翅难飞。

    即便他们逃了出来，也是以数以万计的生命作为代价，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的确是踏在无数条死亡的路上才走了出来。

    而三星堆甚至难度还更加高上一层，毕竟黎明能够利用的只有她自己——即便现在有了工七，他的身份也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作用有限。

    狭的空间里无数浮沉在投影的光线里飞舞，墙上的裂纹蛇一般的往外延伸，投影仪传来老旧齿轮的咬合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而无处不在的油烟和淤泥的味道，几乎把封闭的空间挤压得让人更加喘不过起来。

    仿佛下一秒就要胸腔爆炸而亡。

    ……等等。

    死亡？

    何往宾视线聚焦在立体图上。

    实验室，走廊，垃圾处理间，焚化炉，停尸房……

    他蓦然抬起头，错愕的看向工七的眼睛：“她想——”

    工七轻轻笑了一下，他：“我无法联系到‘庸医’，不知道老师您是否与他还有联系。”

    “洛克。”

    何往宾心里了声“果然”，继而一脸严肃地回道：“我可不保证他愿意帮……”忙。

    最后一个字被工七似笑非笑的表情给扼杀在喉咙里。

    “不要紧，他会愿意的。”

    工七的声音斩钉截铁。

    何往宾了然。

    洛克他当然会乐意帮忙——毕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黎明，而是已经展露出研究成果的“试验品”。

    作为同伴，黎明没有任何值得洛克出手拯救的价值。

    可是作为筹码，黎明本身就足以让全宇宙所有相关的脑神经学家为之疯狂。

    “另外，我想的是，您不用拿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工七满意地收回了投影，：“我虽然是‘接收者’，但也拥有独立的人格。”

    “只不过我接收的是和她同样的目标和行动计划，对于您的称呼，也是她告诉我的。您可以把我当成她在外界的爪牙或者别的行动人员，大可不必认为我就是她。”

    “我很好奇，这样的状态……是永久的吗？”

    “她‘发送’给我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量，如果‘发送’的信息越多，所消耗的精神力越大，但一旦成功……起码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何往宾愈发好奇：“能描述一下具体是怎样的感觉吗？”

    工七想了想，了个合适的类比，反问道：“您知道一个人没有目标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吗？”

    何往宾很快回答：“当然。”

    他刚到13号时试图逃跑，后来发现无路可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丧失了生活的目标，一度拒绝和人交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直到黎明出生，他才为自己在“监狱”里的定位转变成了“老师”的身份。

    人或者总得有个盼头，否则很容易变成行尸走肉。

    到时候即便是等到了路伊安格尔这两个变数的到来，何往宾也不会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下定决心跟着她们走出去。

    “这种‘接收’的状态，您可以理解为……一个许久没有追求的人，人生突然有了目标。”

    理所当然，仿佛天生他就是为此而生。

    何往宾恍然。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可是工七却已经开了记忆的闸笼：

    【现在我把故事讲给你听了……告诉我，你喜欢公主？还是将军？】

    【你想成为将军吗？】

    脑海里的女孩儿用一种轻快的语气着，仿佛在讨论周末去游乐园玩哪一个项目那样自然。

    【既然您已经成为了秘密实验的一部分，他们必然是喜欢您能保持愉快的情绪。可是很遗憾，您的女儿并不在他们的庇护之内。您的家在战区，您真的认为您的女儿在友人的照顾下可以安然无恙吗？

    更何况，他们也不会允许实验体跑到战区提高损失率，所以他们已经会想方设法阻止您与您女儿的见面——而这样做的不稳定性因素太多，您认为他们会怎么选择呢？是派人保护？还是直接杀掉，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告诉您您已经了无牵挂，让您安心配合实验？或者是虚构一个近乎真实的谎言，让您此生活在被编织的梦境之中？】

    起初工七对这样的猜测一笑而过，他只当是孩子的胡言乱语。

    可是直到他蒙着眼走出了三星堆的实验基地，企图回去陪到女儿身边的时候，却发现战区已经扩大到他家，战区星域全体戒严。

    通过星网联系，却也发现战区通讯已经瘫痪。

    工七试图通过研究所的力量亲身前往战区确认女儿的安危，却被三星堆的人告知他已经签订了保密条约，其中一项条款就是要确保自身安全——而去战区这种无异于自寻死路的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这时候的工七已经开始恐慌了。

    可是三星堆的负责人却告诉他，他们已经联系战区的军队帮忙寻找他女儿，一旦有消息就会通知他。

    ……一切都按照孩子的“胡言乱语”有条不紊的推进。

    第一次回三星堆复查的时候，工七找到负责人，情绪激动，单手拧着他的脖子质问女儿的消息，三星堆连忙出动了好几个安保人员才把他拉开。

    冷静下来之后，他被告知，女儿已经被战火波及。

    【唔，他们刚才还在隔壁讨论要不要继续隐瞒这个消息。只不过你最近的情绪波动一直都不太理想，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的数据收集，所以他们干脆告诉你详情了。如果你迟迟没能从消极的状态中走出来，可能他们就得想办法收集您女儿在星网上的数据行为模式，模拟出一个真人和您视频聊天保平安了。】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在脑子里想起。

    像是一条时时刻刻蛰伏在身边的毒蛇，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突然窜出来戳到你的痛处。

    工七红着眼睛，躺在病床上，问她：【你想要我做什么？】

    【只是给你一个目标罢了。】

    女孩儿咯咯咯的笑起来：【让你和我有同样为之奋斗的目标，这样不好吗？不过事先明，很多人和我有同样的目标，只不过我不想加入他们任何一个人，我也无法信任其他人，我只相信我自己目标的真实性。】

    【什么目标？】

    【你想成为我手里的剑吗？我的骑士长先生。】

    腔调复古而做作，像是孩子玩的家家酒一样，却又带着一丝让人不由信服的魔力。

    【为什么不呢？】

    他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同步，开始。

    他成为了她手里的第一把剑，指向她的意志，披肝沥胆，绝不背叛。

    但他深知，他是第一把，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把。

    ***

    何往宾听了工七的回答，点点头，拉开通讯录。

    即便工七不，他也没猜出来，下一步的行动也一定会是联系洛克。

    黎明一定是看透了他的动作，才会让工七满宇宙寻找他。

    毕竟比起神出鬼没的洛克来，他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既不会背负路伊那样的叛逃罪名，也不会沾染安格尔手里的鲜血，更没有洛克的那种近乎变态的恶趣味。

    他与杰西卡，必然是最好找到的两个人。

    何往宾看着工七的样子，突然有些感慨：

    当初那个在自己身边牙牙学语的孩子，也终于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棋手了。

    包括自己在内，万生万物，皆为棋子。

    作者有话要：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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