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很快下达出去。

    尤雷克立马从冷冻室里取出静脉注射的死亡药剂， 听着脑袋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 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瞧，我得没错吧？】

    莱利从来都不曾百分之百的相信她，即便心率图已经显示死亡， 她只会相信自己亲手制造的死亡。

    尤雷克的手不自觉的在颤抖。

    【这个我可没有事先替换。】

    【不用。】

    黎明转过来安慰。

    【这种毒虽然厉害， 但发作速度并不快， 即便流经全身血管，也需要一定时间。只要你速度够快，就没问题。】

    在这之前她已经灌了大量的白水，一定程度上能起到抑制毒液扩散的效果。

    【可是……】

    尤雷克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满是犹豫。

    【亲爱的， 必要的风险是需要承担的， 世界上可没有完全没有风险的事情。】

    黎明的声音理所当然。

    【来吧。】

    *

    尤雷克轻柔地把手绕到黎明的颈后，在脖子上发现了一串黑色的编号刺青：TGR-13-DAWN。

    虽然这串刺青是每个实验体都会有的标记， 但是尤雷克在黎明脖子上看到还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黎明会是特别的。

    尤雷克经常忘记一件事情。

    在黎明会在他脑内话之前， 在他被变成黎明的“接收者”之前，他并不讨厌黎明。

    更确切的来讲， 比起莱利杰弗里之类的其他的“老练的”研究人员， 他是将黎明视作同伴的。

    命运波折的， 弱的， 无辜的。

    同伴，研究者， 同事，聪明的鬼，可怜的孩子。

    黎明在他眼里先是由这些组成的， 然后才是最后的标签——实验体。

    所以他发觉自己变成“接收者”之后，巨大的错愕退下去，涌现的不是愤怒或者是被欺骗的情绪。

    而是理解。

    甚至是敬佩。

    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是他站在那样的角色立场，尤雷克自认为并不会做得比黎明更好。

    和从就活在谎言和骗局中的黎明不同，尤雷克从学生时代到工作时期都是顺风顺水。想要的全部都有，于是变得不贪恋，甚至变得没有欲望。

    平淡如水的日子让他很难分辨科研究竟是他的“挚爱”还是习惯始然。

    平凡的人渴望着不平凡，正如没有生命的东西天然就会被有生命的东西所吸引一样。

    当他被黎明的精神网扩展成“自己人”的那一刻——或者之前——他就天然地被这种庞大的欲望和精神力量所吸引。

    那是赤。裸。裸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热切而充满希望的求生欲。

    炽热到尤雷克也愿意为之放手一搏，乃至献出生命。

    *

    淡黄色的药剂推到血管内，不过只是几秒钟的工夫。

    显示屏提前已经做了手脚，即便出现了生命波动也不会过多显示。

    注射，杀人，抛尸。

    从时间的角度而言，越早被抛下去的人会越早被洛克接手，也是活命几率最大的那个。

    但是黎明在最里层，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意，只能先把最边缘的那个人往下放的管道扔去。

    ——倒也不用太担心“尸体”在运送的过程中会受到太大的损伤，一来这个“抛尸”管道直径足够大，二来管道内部其实是有聚能风慢慢把尸体托起的，根本就不会碰到尸体的一根毛发。

    尤雷克把那个编号25的人推下去之后，手指尖搭上了装载编号24尸体的推车。

    “咦？这是什么？”

    莱利的声音像是平地起的惊雷，噼里啪啦一下炸穿了尤雷克的头皮。

    “你过来看一下。”

    莱利冲杰弗里递了个眼色，她的手指指向被替换好的显示屏，神情严肃，像是在量着精密剂量杯里多了一毫米高的液体：“我记得这里之前被我不心用替换的手术刀刀尖擦过一个划痕，为什么……”

    没有了。

    杰弗里只听了个开头就明白莱利想表达什么。

    到底是军方的研究所所长，杰弗里天然的对器械有更深的理解。

    他轻轻一掰，就把显示屏和主机分离，看着侧面衔接处深浅不一的颜色，厉声道：“显示屏被人替换过。”

    尤雷克推着24号病床，脚步加快。

    “负责检查设备的人是谁？”

    杰弗里甚至都没有加大声音，似乎只是例行检查般的问了一句。

    轻飘飘的，却让只想着匆忙离去的尤雷克两脚像灌了铅一样重。

    他在看着他。

    尤雷克只觉得自己的四肢被实体化的目光针扎在地面上。

    他后背无端冒起层层冷汗——之前被黎明“同化”的时候他没有这样过，给设备做手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甚至连刚刚注射毒。药的时候他的手心里都是非常干燥的。

    可是现在，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凝滞的杀气所覆盖。

    他在看着他！

    一个声音几乎在他喉咙里尖叫。

    不，他知道那就是他！

    【变更紧急计划！】

    黎明在他脑子里尖叫了一声，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快！”

    电子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黎明的声音实质化，响彻在整个实验室里，落在每个人的耳边，声音分明。

    就在莱利发现异常的刚刚，她已经迅速把有疑点的地方换了个新的。

    他们只是在显示屏上动了手脚，换了个新的，无论是画面还是扬声器，都恢复了正常。

    代表生命力的心率在飞快波动着，血液内的毒液浓度节节攀升，似乎下一秒毒素就会入侵心脏！

    但这统统不是重点。

    暴露了！

    莱利瞳孔猛然一缩，她猛地跑到控制台，还没来得及发布连接Z4区的声控通讯指令，就被一只手破坏了后续。

    尤雷克一巴掌按在悬浮键盘上，运行到一半的指令瞬间崩溃。

    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里面藏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这不是尤雷克的眼神。

    尤雷克的眼神是怯懦的，敬畏的，带着理工男特有的不通人情，和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天真。

    不是他的，但却又很熟悉。

    歉意，依赖，恋慕……尊重，不赞同，和坚决。

    “……黎明。”

    电光火石之间，莱利脱口而出。

    毕竟做的是这种实验，光是动动脑子，就知道如果显示屏被做了手脚，谁会是最大的受益方。

    实验不仅成功了，而且效果出乎意料。

    甚至连莱利都不知道尤雷克是什么时候被黎明所“同化”的——要知道尤雷克甚至都没有躺上手术台！

    如果莱利愿意花一点工夫在研究所所员的私人时间上，她就会知道很多东西。

    譬如尤雷克和工七总是前后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譬如尤雷克曾经偷偷溜进过一家不起眼的牙医黑诊所，譬如黑诊所里当时的主刀医生“恰好”被绑匪绑架，为了不草惊蛇，绑匪甚至主动披上了白大褂，操刀拔了好几个病患的智齿，甚至因为技艺过于精湛，还替该诊所拉了十好几名“闻名而来”的新顾客，而如此“技艺精湛”绑匪不是别人，正是洛克。

    莱利不知道的是，尤雷克不是没有躺过手术台，只不过他躺的是黑诊所里折了一条椅子腿的破躺椅。

    “是我。”

    扬声器里传来黎明轻快的声音。

    尤雷克从莱利面前晃过，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动爆炸遥控装置，在黎明轻快的回答声中毫不犹豫的按了下去。

    轰隆一声——

    总能源室内的总供能系统和备用功能系统统统被安装的型炸。弹炸毁了线路！

    【能源供应不足】

    【启动一级备用能源】

    【一级备用能源启动失败】

    【启动二级备用能源】

    ……

    不安的机械声和人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在最后一级备用能源也启动失败的通告声中，三星堆因为能源不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瘫痪状态。

    而实验室设备自动储存的能源也早早地被尤雷克想办法放空，所以在其他科室都有紧急应急灯的时候，这间屋子却只有少数几个仪器闪烁的广光源。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趁着这个机会，尤雷克一把推动了黎明的手术床，飞快地往管道入口跑去。

    “快！拦住他！”

    一片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借着微弱的灯光，剩下的助手也反应过来，纷纷封死了尤雷克逃离的去路。

    “尤雷克！你疯了吗！”

    不明所以的同伴大吼道：“为了一个实验体你不要命了？”

    他冲到尤雷克面前，张开双臂，死死的盯着他：“这么重要的实验体你快点给我放下！”

    然后他看到“尤雷克”朝他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脑袋就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快走。”

    工七的编号是07，还没来得及注射药剂，所以行动能力并未丧失，突发变故后也不再在病床上“装死”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仗着自己远超常人的机械四肢，三步并作两步就闯到尤雷克面前，替他开路。

    在场拦路的都是常年被关在研究所内的研究人员，平日里极端缺乏运动，哪里是工七这种常年在底层劳动人民的对手？

    更何况装上了机械四肢的他如虎添翼，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卸下来的钢管，两三下就放倒了拦路的人。

    “我看谁敢拦他！”

    一时间，没人敢动。

    “多谢。”

    尤雷克跃过工七，眼看就要抵达下放的管道口了，却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他踉跄了一下，猛地扑在面前的床头，喉咙不甘地吐了几个模糊的音节，涨红了眼，又往前推了两三步，就就这这个向前扑的姿势，停止了动作。

    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

    杰弗里冷淡地把手里的枪口移了移，对准工七，吐出两个字：“放下她。”

    连接黎明脑神经的显示屏开始剧烈的抖动——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网也遭到了极大的损伤，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呵……呵呵……呵呵呵……”

    “工七”推开尤雷克的身体，把病床上的黎明拦腰抱起，背对着杰弗里，轻笑道：“杰弗里，实验室是不允许携带枪械的，你忘了吗？”

    能出这种话的绝对是黎明。

    “你逃不掉的。”

    杰弗里眼神冰冷：“就算到了下面，指令也已经传达，迎接你的只会是人体解刨。而且外面并没有任何剧烈爆炸的动静，也就是你只是把能源的功能路线破坏了，不出半个时，整个研究所就能恢复供能，从这里无论是坐车逃离还是星舰突破，最迟也需要三个时才能到与外联系的车站和港口。”

    言尽于此，无需多言。

    就算掏出了实验室，也逃不出研究所，就算逃离了研究所，也逃不开这颗星球。

    “不如我们个赌。”

    “工七”清了清嗓子，往前迈了一步：“既然我是从13号逃出来的，也不差这一个。如果13号是教学见习的话，那就把这个当作毕业考试，怎么样？”

    杰弗里把子弹推上膛。

    工七的机械腿开始蓄力，在黑暗中一跃而起，直直往管口跳去。

    轰隆隆隆。

    钻进管口的瞬间，机械臂功率调升到最大，空余的那支手臂竟然直接把管口往里一拽——彻底锁死了管道入口！

    密密麻麻的子弹把工七的后背成了马蜂窝，屏幕上的生命值在迅速下调，而表示黎明状态的数据也停留在跌入底端的瞬间！

    “生命特征在持续下降……”莱利判断道，“已经休克，不出意外的的话，大脑会萎缩甚至死亡。”

    “不能大意。”杰弗里点点头，他冲剩下的人道，“马上去Z4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定定的看着屏幕上文字显示的黎明脑电波表现的最后一组字样，眉头紧锁。

    【再见】

    *

    噗通！

    又是一阵重物砸入水池的声音。

    “终于等到了你了。”

    洛克拿着手术刀的手，轻轻抚上了黎明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