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梭降落在停机坪, 坐在落地窗前的顾星野手中动作一顿，眼也不眨地关闭加密后的通讯端口。

    裴时清牵着蒂克进来时一眼就看到顾星野侧身躺在沙发上，俊朗的脸埋进臂弯里, 竟是睡着了。

    裴时清开门的声音不算，但他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露在外面的眉眼苍白瘦削。

    投影上播放着中央台的晚间新闻。虫族大军进化出一种可腐蚀军舰材料的毒液，以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方式迅速消耗着联盟军的战力, 失去大将守卫的人类联盟连连败退, 奎岭星快要守不住了。

    一旦奎岭星失守，虫军即可通过白银要塞长驱直入，直抵中央星。

    视频中林青岩正在发言，大致意思要将顾淮这个老元帅派出去抵挡这次进攻……

    裴时清略瞥了一眼, 不感兴趣地关掉了。

    以他现在的体力，可以轻松横抱起一个人类。储备粮头靠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口，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衬衫喷洒在肌肤上, 裴时清低头，疑惑地往下看了一眼。

    就在刚才，心脏那里跳动的频率加快了。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经由他亲手改造的机器人芯片上镌刻着的最高指令：永远保护顾星野。

    那个裴时清到底有多喜欢他？

    ……

    深夜。

    落日大道已戒严一个月，顾淮已在昨日抵奎岭星, 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虫族最新进化出的毒液十分难缠, 即使联盟军再训练有素, 也逃不脱军舰、机甲、乃至防护服都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南_风, 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地步。

    顾星野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不停换频道，被忍无可忍的蒂克一把抢过来调成八点档肥皂剧，一边往嘴里塞薯片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出息。”顾星野顺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手掌硌到他被拍凹下去的后脑勺, 两人俱是一顿。

    蒂克捏着薯条的手垂下, 丧气般低头，不敢看向顾星野。

    破了洞的后脑勺像条裂开的巨大鸿沟，横亘在一人一机器共同相处十几年的岁月中。

    但很快，顾星野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想什么呢，哥罩着你。”

    蒂克猛地抬头，眼泪汪汪地看向他。

    顾星野笑了笑，一把手揉上他浅金的卷毛，心中五味杂陈：“你自己看电视，我去抽支烟。”

    他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顾星野来到天台，借着晚风点燃了手里的烟。他没有开灯，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中央星四季恒温，风霜雨雪等一切自然气候都由中控系统调节模拟，就比如现在，夏季的夜晚尽管清凉，也掩不住送来的微风中带来的丝丝燥热。

    他和真正的蒂克只在幼时相处过短短几年，其实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人类在对于智能机器研究与应用上始终抱有保守态度，他们将机器人投入生产，分出细致的领域，并且设置每半年一次的检修确保它们不会出任何问题，尤其在对智能机器是否拥有自主意识这一条上，专家们争论不休，至今没有得出结论。

    但人类联盟的智能机器领域早已发展得如日中天。

    一旦离开智能机器，人类世界将陷入瘫痪。

    顾星野碾灭烟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咬在嘴里，耳朵捕捉到鞋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他没管。

    有人拾阶而上，走到他跟前。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手掌向上，掌心纹路浅淡。

    顾星野闭了闭眼，抿去眼底的燥郁，再扬起时眼角弯起，露出讨好的笑容：“就抽了一根。”

    裴时清不喜欢烟味，但最近他总是偷偷抽。

    摊开在面前的手没有收回，裴时清的眉眼比今晚的月色还要冷淡，他：“给我一支。”

    正慢腾腾捏紧烟盒的顾星野手下一松，以为自己听错了，表情茫然地看向他。

    裴时清却没等他反应，伸手“截胡”了他咬在嘴里的香烟，指尖燃起明火，点燃后学着顾星野的样子吸了一口。

    尼古丁的味道充斥进肺管，令他想起了在实验室的不愉快经历。研究员为了测试他对成瘾性药物的耐受力，朝他一次性注射了大量的□□……那种血管发烫的感觉和现在很像。

    裴时清掐灭了烟：“不是好东西，别抽了。”

    顾星野这次却没和以往一样回答好，而是定睛看了他许久，随即转脸扭向另一边。

    裴时清现在还不饿，在食欲没有占领上风时，他甚至生出一点攀谈的欲望。

    “那个机器人，你不喜欢和他玩吗？”在他的潜意识中，把蒂克带回来就相当于给储备粮找个玩伴。

    过了几秒，顾星野才答道：“他有名字。”

    这一次，裴时清莫名听懂了他平静语气下的暗藏的别扭情绪。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咕哝道：“真奇怪。你们人类制造出和自己高度相似的智能机器，却害怕它们产生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另一方面却致力于研究如何在进化过程中抹除自身的情绪。”

    裴时清抬眼看向他，语气透出疑惑：“所以对你们而言，情绪到底是进化过程中需要摒弃的累赘，还是进化链上的终极形态呢？”

    他的眼神平静而幽远，似乎真的只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顾星野看向面前这个是他又不全然是他的人，心底的不满逐渐化成了委屈与不安，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也应该知道——

    裴时清不再是他的阿裴了。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完全进化体，是被人工造出来的、高高在上的“神”。

    “我想，问题并不完全再是否产生了情绪上——”

    顾星野缓缓朝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腰挨着栏杆。

    他微微眯起双眼，似乎要将裴时清的模样永远刻在脑海中。

    裴时清低头思索，随手伸出一根精神丝朝顾星野的方向而去：“别站那么远，心摔倒。”

    下一刻，顾星野整个人往后仰倒，竟直直翻了下去。

    精神丝捞了个空，裴时清猛地抬头，几步冲到栏杆前，俯身下看，延长的精神丝飞速朝着下坠的人影追去。

    就在这时，顾星野背后生出双翼，巨大的翅翼展开在半空中滑行，帮助他稳住了身势。

    精神丝已经先一步追上了他。

    “你居然想跑。”裴时清模糊的声音从天台上传来，追上来的精神丝与缠住他脖颈的那一圈合而为一，死死勒住顾星野。

    顾星野喉咙感到一阵窒息，尚未完全展开的翅翼抽搐了一下，无力地垂软，整个人直直往下降落，被精神丝织成地密网兜住。

    裴时清缓缓收网，眉目间似缀着冰雪。

    待到近前，顾星野双手死死扣着脖颈处的枷锁，他紧紧闭着眼睛，表情痛苦。

    裴时清伸手去捞他，将他拉至面前，无机质的眼睛盯着他：“为什么想跑？”

    即便如此，他的语气中都只有惊讶与疑惑，看向顾星野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

    顾星野恨死这种眼神了。

    他被放平在地上，勒紧到极致的项圈让他牙关紧咬，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喘息或哀求。

    裴时清微微蹲下，玩弄着指尖的精神丝，复述了一遍刚才地问题：“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么？”

    顾星野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你的……对我……好，就是……圈养……我……么？我宁愿……不要。”

    裴时清偏了偏头，露出不理解的神情：“人类不是喜欢被圈养？他们制定规则，用规则束缚自己，接受既有的认知体系并不允许被反驳，崇拜强大神秘的力量以至创造神来引领族群，自己甘当奴隶。”

    像终于注意到储备粮要被自己勒死，裴时清松了松精神丝，给他喘息的机会。

    顾星野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接近两米长的翅翼沾了灰尘，颤巍巍地抖动。

    裴时清伸手替他掸去灰尘。

    顾星野咳嗽的动作一停，将翅翼往后挪开，不让他碰的动作太明显。

    储备粮对他的抗拒被裴时清看在眼里。

    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进化体与进化体之间是捕食关系，而他这么久还没把顾星野吃掉，一是因为他很美味，裴时清并不想太早结束他的生命；二是他的记忆中存储了太多他们之间的回忆，时不时就要跳出来刷一波存在感，他已经习惯了。

    但是现在，储备粮开始不配合了。

    裴时清只觉得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流淌的血液似乎开始发热，这让他伸手抓住还在往后缩的翅翼，还报复似的捋了一把他的翅根。

    不让他摸？他偏要摸。

    顾星野一个激灵，被他摸得蜷起身体，眼神涣散了一瞬：“不要摸。”

    他长得好看，五官深邃，乍然露出脆弱的神情令裴时清动作一顿，下意识收回精神丝。

    就在这时，楼梯再次传来脚步声。

    蒂克出现在天台门口，目瞪口呆地看向这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因为刚刚地逃跑行动，顾星野地衣服被翅翼撑破，松散地挂在身上，月光下露出紧实的蜜色肌肤，裴时清单膝跪地，一只手握着他的翅根，正微微俯身，似乎要亲吻他……

    蒂克立刻双手捂眼：“抱歉抱歉，那个啥，顾星野你是不是偷偷把我台调了，快给我调回来。”

    着往顾星野的方向挪。手指缝张得比眼睛还大。

    裴时清慢条斯理地站起，丝毫没有被抓包地窘迫，反倒是顾星野抖了抖翅翼，恨不得原地去世。

    蒂克挪到两人中间，一把抓住顾星野的手：“快走。”

    顾星野心中一动，尚未来得及思考就感觉蒂克的手在一瞬间改拉为推，来自机器人的强大推力将他一瞬间推出了天台。

    下一瞬，蒂克飞身一扑，将毫无防备的裴时清扑倒在地，扭头朝后大吼：“快走！”

    “你找死！”裴时清体内的血液在那一瞬间燃至顶点，他抓住蒂克的后脖颈往旁边一甩，还未等他再扑过来，四面八方的精神丝洞穿了他的身体。

    然而已经晚了。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顾星野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裴时清眼底泛起血色，他踏着一地的钢铁碎片走到被穿刺吊挂起的机器人面前，白皙如玉的手指攥住了那暴露在外的、发光发热的能源核心，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能源核心被握在别人手里，就像人类被攥住了心脏。蒂克轻轻抽了口气，破碎得只剩左半边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因为我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