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确认 “取火来。”郭素说。
利器刺进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胡王升肩头处喜服的颜色瞬间被洇深了。
善兰琼惊叫一声,极度的恐惧令她的声音尖细得像是只啼血的鸟儿,只是这道叫喊声却戛然而止了, 因为徐月扑过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徐月被吓得灵魂出窍, 完全顾不得散乱的衣裳和发髻。郭素如阎王罗刹一般忽然出现, 她真怕他和胡王升一样疯掉了, 不管不顾地将她们母女二人了结在这里。毕竟他都敢对着胡王升如此!
善兰琼浑身颤抖,不断涌出的眼泪很快就湿润了母亲的手掌。
郭素却没有理会她们, 一手握紧了枪, 极慢地垂眼看向胡王升怀中的那个人。
跟随郭素一同来到武公侯府的还有一支穿戴黑色甲胄、执刀戟的队伍,每个士兵都用黑色面甲盖住了脸, 整齐地列队在庭院之中, 听候郭素的指令。如此训练有素的的队伍, 加之所着甲胄十分特别, 窦益一眼便认出他们都是镇守东南的青虎将军王射风麾下的士兵。
不过窦益还来不及思考郭素为何会统率着这支队伍,见他此刻对胡王升分明是下了狠手,焦急地几步上前,死死握住他还欲继续用力向前送的枪柄。
而郭素手背青筋暴起, 长枪贯入了他的力道, 窦益无法令它稍退半分,照样还是稳稳地插在胡王升的身上。
枪身如寒冰一样凉手。窦益真怕他因为一时意气, 直接在武公侯府的这座大宅里就将胡王升杀了, 大声提醒道:“他是朝廷命官!是武公侯的嫡次子!若杀了他,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郭素并不理会窦益。
胡王升也不作挣扎, 似乎是甘心死在他手上。
郭素却不再用力了。他的另一只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先是轻轻蜷了一下,才伸出去摸胡王升怀中人那只露在大红色喜服外的残破的右手。
相触前的一瞬间, 他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慢慢地、坚定地将手掌翻过来仔细查看。
呼吸由重转轻。
他又摸了摸这个人的手腕,再将盖头撩开,从那张血肉翻开的脸上找到几乎难以辨清的五官,堵塞在胸中的一口郁气这才彻底消散了。
做谢述时也好,做郭素时也好,他曾在战场的数度危急时刻中死里逃生,竟都没有如这次一样,令他油然而生类似劫后余生的喜悦。
郭素的嘴角轻翘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握枪的手,复又冷然望着胡王升。或许是急火攻心,也或许是胡王升根本就不了解窦瑜,才会认不出她。
这具女尸一定不是阿瑜。
郭素无比肯定。
他想,阿瑜此刻一定还在赵野手中,只是如何才能将她平平安安地找回来,还要再好好想想办法。王射风的援军来得迟,等奉都城的距离足以落进他们视野之内的时候,赵野和乞也夏早就跑没影儿了。
想再见赵野,势必要先离开奉都城。
胡王升紧紧抱着“窦瑜”,靠着案台慢慢滑坐向地面。
上一次只是被郭素扣按在马车门边手臂脱了臼,养了好几日,这一次直接见血了。胡王升双目失神,自嘲地笑了笑。他定了定神,视线从郭素的脸上缓缓划过,又艰难地侧过头去看司礼。
堂中的司礼本就害怕不已,现在又被这场惊变吓得瘫坐在了地上,两股战战,汗如雨下,发觉自己被胡王升专注的视线盯着,恨不能将整个身体都龟缩起来。
胡王升却只是轻声对他:“礼还未成。继续。”
“继继继……继续?”司礼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的成亲场面?抢婚少见,可也不是没有,但他确实没见过赶来闹事的人身后还带着兵,手里提着长枪,刚一见面就一把将新郎往案台上钉的场面……
而且争夺的新娘还是个死人……
司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话,可心翼翼地觑了觑眉眼冷肃的郭素,反复张了张嘴,几次努力也不出那句“夫妻对拜”来,为难得都快要哭了:“您这……您这也拜不了啊。”
身上插着一柄枪,怕是起身都不能了吧。
窦益见胡王升还在挑衅,朝他低斥道:“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实际上胡王升并没有挑衅郭素的意思,与窦瑜拜天地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仅仅是想礼成而已。
前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府中其他的胡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武公侯的长子胡王秉闻讯后即刻带上府内私兵匆匆忙忙赶来,抱着袍摆登上台阶,冲入前堂后立刻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厉声大喝道:“郭素!”
武公侯府自高祖时就受默许,在府中养了几百私兵,到这一辈规模更大,足有七百余勇士,尽管未全数带来,两相对峙,肃杀的氛围也顿时充盈了整座宅邸。
只是私兵与青云骑相比,那便远远不够看了。
郭素笔直地站立堂中,随意向胡王秉一瞥。
胡王秉先是叱骂郭素擅闯府宅。
然而今日胡王升为了与“窦瑜”成婚,特意下令,不许阻拦任何观礼者,郭素这才带着青云骑自正门直入。
胡王秉见到弟弟此刻的惨状,倒吸一口冷气,对郭素:“你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之事,我势必要状告到御前!”
郭素却全然不惧他的威胁,只是:“胡大人兼送亲之责,却将庆云郡主送出了城。正好,他的罪过也一并让圣上裁断吧。”
他连拱手礼都不屑朝胡家人做了,冷声命身后的人将“窦瑜”连同徐月、善兰琼一道带走。青云骑依命行事。
胡王秉巴不得郭素将这尸首远远带走,以免弟弟真的和一个死人拜堂成亲了。且因为也认出了青云骑,难免投鼠忌器,几番犹豫到底还是没有阻拦他们离开。
见“窦瑜”要被带走,胡王升踉跄作势起身,情急之下呛出一口血沫来,慌忙以手抹去了,阻拦郭素:“礼还未成……”
郭素置若罔闻,径直向堂外走。
“将她……还给我!”胡王升行动受限,抬手握住深深陷入自己肩上的枪头,却已经痛到脱力,拔不出来,身体摇摆了几下险些摔倒。
胡王秉急忙上前搀扶住弟弟,见他脸色白得不成样子,疼得满脸虚汗,灌铅一般的双腿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即使被人扶着还是不停往下滑,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又是何苦啊!”
大声命令慌张的下人:“快去请大夫!”
……
窦益追着郭素出了武公侯府,在门口用力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停,皱眉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方才的作为,胡王秉参你一本,就能将你的官职从头撸到脚。这可是你拿命搏出来的位子,无家世背景的人在军中想往上爬有多难,你比我更清楚!”
郭素不言,拂开他的手,又将衣袖扯平。
窦益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头艰涩地:“阿瑜死了,我也很难过。”
郭素抬眼看他,眉眼间浮起讥诮:“难过?”完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听得这声笑,窦益仿佛被扒掉了皮一样难堪。他面色涨红,哑了好半晌,才丧气不已地:“我知道你待阿瑜向来很好,比我更像她的亲兄长……我这个兄长其实做得很不称职。当初你将立功的机会让给我,又让我去向圣上讨一个恩典,才能提前放窦瑜回家……”
郭素断他,静静道:“不是我对她好,而是你们窦家对她太差。”
他语气认真至极,完后定定看着窦益,神色依然讥讽:“投生做你们窦家的人,当真是她的劫难。”
见窦益无可辩驳,郭素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悠悠道:“走吧。让我再去瞧瞧你们窦家人的各种嘴脸。”
这一次出征归来,窦益觉得自己更加不认识郭素了。
很早之前他对郭素的印象是沉默、孱弱,如同一道不爱见阳光的阴郁的影子。后来在军中一起共事又一同出征,因他机敏过人、总有奇招而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内敛温和,不爱争功。直到今日才见识了他性格中格外狠厉无情的一面。
他方才是真的以为郭素会把胡王升杀了。
郭素没有给徐月及善兰琼额外寻来马车或是可以骑乘的马匹,而是让她们坠在马后徒步前行。
窦益不忍且震惊:“你当真活够了吧……长公主纵然犯下天大的过错,那也代表了皇家的颜面。你让她如此徒步走回窦家,经受百姓的指点,要是让圣上和太后知道了,全家都要被你牵连进去!”
“皇家的脸面……”郭素喃喃念了一句。
他翻身上马,扯紧马缰带头离开,不再发一言,直接将窦益扔在了原地。
窦家与胡家相隔的距离倒是不算远。
然而今日在武公侯府外看热闹的百姓迟迟不肯散,徘徊多时,此刻都还没有离开。郭素带人出来的时候,他们围成的一个半圈顿时散成了一线,只因他与紧随其后的青云骑压迫感过强,令普通平民望而生畏。
又见平日里只能抬头仰望的,坐在高高车驾中的长公主,正形容狼狈地跟在马后踉踉跄跄地走,俱是唏嘘不已。
待看到了善兰琼,有妇人曾见过她,高声:“善兰琼果真没有被送出城!虽剪了头发,可那模样分明是她!”
瞬间群情激奋。尤其是那日洒泪相送的单纯百姓,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不断朝着二人唾骂指点。窦益牵着马与两人一同徒步,想努力替她们遮掩着身形,但也无济于事。
善兰琼经受不住这些目光和骂语,情绪崩溃地紧紧贴着窦益的手臂,低声念着:“哥哥帮帮我,哥哥……”
窦益咬牙将披风脱下,想盖住善兰琼的头面,使她不至于如此难堪,却被一旁的青云骑士兵毫不留情地扯掉了,扔向街边。
……
窦家。
下人进灵堂来报,郭素带着长公主和善娘子回来了,众人当即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自胡王升命赵克过来将徐月和善兰琼带走,灵堂里已经挤满了窦家人。窦老夫人倚着椅背,抬手不停地按揉眉心,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捻着佛珠,嘴里快速声地念诵着经文。大房的儿媳梁明西和三房的儿媳杜舒兰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轻声着一些安抚的话。
而贺存湘将佰娘和云宁带在身边,坐在灵堂的最边角,沉默不语。
窦家的几位爷坐在两旁的椅子上唉声叹气。
郭素回府的消息方一递进来,所有窦家人都严阵以待。
王射风的援军一入城,众人才知赵野退兵实乃闻讯窜逃。郭素非但生擒巴舒大皇子有功,还与三皇子一道搬来了援军往援奉都城,解了奉都城的燃眉之急。
只是如今王射风进宫去了,暂时还不知宫内的情形。郭素本该一同入宫,谁知竟会先出现在府中。
他与窦瑜关系一向融洽……
正胡思乱想间,很快,郭素最先踏进门来。
云宁一见到郭素便重重跪在地上,双膝压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挺直起后背,哑声:“没能护住娘子,有负您的嘱托。”
郭素让他先站起来,然后环视灵堂一周,看着头顶高悬的白幡,又看了看这里或坐或站的人。
窦家大爷窦晏海见郭素进门后既不施礼,也不问安,不悦地撩起眼皮,仍坐在椅子上端起长辈的架子,道:“你这幅样子难不成是来此处兴师问罪的吗?”
郭素目光淡淡,落在窦晏海身上却令他心头一紧。
窦晏海也是见惯了天威的,轻易不会惧怕别人以目光向自己施压。然而郭素视线之锐利,竟然令他不自觉地闪躲开。之前就知道他能力出众,谁知短短时日居然淬炼成这幅极有城府的样子了。
郭素收回视线,道:“是来此处给窦瑜讨一个公道的。”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灵堂内摆放的棺椁上,抬脚走近,又抬起手将上面贴的符纸一张一张地揭下来。他沉默地揭着,窦家人也沉默地看着,不敢阻拦。
“开棺。”他将手中的一团符纸扔进脚边的火盆里,忽然淡声吩咐。
窦老夫人的眉心重重一跳。
“这可使不得啊!”苏音出声阻拦,吞吞吐吐地,“即便里面没有殿下的尸首,但旧衣旧物都在,昨日已作了法,此时开棺若惊扰了亡魂……”
云宁却默默不语地跑去找来了撬棒,和青云骑众将士一起将棺木上的十几根镇钉一一撬开了。
随着棺椁被缓慢开,才能看到椁中棺木内部,居然比棺木的外部还要过分,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色的符纸,直看得人眼晕。棺木内雪白色的魂帛上还放了一个缠满了红线、挂着十八枚铜钱的木头人偶。
郭素将这东西拿到面前细看,拨开一部分红线,发现木头人偶上用刀刻着“窦瑜”两个大字。
棺材里整齐地摆放着窦瑜曾经穿过的衣裙,以及一些钗环。钗环连收敛的匣子都没有,随意丢在棺中,四散各处。
这些衣裙他很眼熟,都是阿瑜常穿的,钗环也经常能在她的发髻上看到。通州秦家财力不俗,她是在金玉珠宝堆中养出来的人,喜爱的钗环也都珠光宝气,异常精致。
郭素动作轻柔地将衣裳拿出来,钗环也一一拾起,一件件交到早已沉默着走到自己身后的佰娘手上。唯独留下了他最后一次见窦瑜时她发上戴的那支金簪。
佰娘头上的伤还没好,脸色更是难看得紧,连忙从郭素手中将这些东西心翼翼地接过来,抱进怀中,又忍不住抬手抹泪。
郭素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将放置在一旁的木头人偶重新拿起来,上面刻写出的名字被他细致地划去,吹散浮沫后扔回了棺中。
最后棺木里面仅余这些诅咒之物。
他在窦家人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的注视之下,将徐月提至棺前,压着她往棺木里看,问:“长公主,这些是什么?”
“是……是用以祈福的……”
他突然将徐月提起来,头朝下扔进了棺材里。
徐月一日之间进了两次棺材,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一时竟被衣裙缠住爬不起身来,崩溃着在棺中放声大哭。
“取火来。”郭素。
见真的要闹出人命了,窦家众人赫然站起,纷纷快步围上前来劝阻,连老夫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徐月从棺中扯出,将她围起来护在身后。
徐月身份高贵,真的被烧死在了窦家,到时候他们全都要偿命。
郭素也不生气,直接将火把扔进棺木里。徐月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想:再晚一步,郭素是不是真的要烧死她?
越想越觉得后怕,不停瑟瑟发抖。善兰琼将母亲紧紧抱住。
大火自深棺中烈烈燃烧。
火光映衬着郭素沉静的面容,
佰娘偏头去看,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伤心,但又叹:不管伤不伤心,表郎君肯为娘子出头,她便感激不尽了。正欲收回视线,目光滑落,却看到郭素放置在身侧的手正攥成拳。那枚娘子最常佩戴的梅花扣叠云金簪被他紧紧握着,锋利的簪头已经将他手心割破,一滴一滴鲜红的血落向地面。
“您受伤了……”佰娘哽咽着声提醒郭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