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六十三:腌臜之事
七月初, 正是炎炎夏日。
衙府里提过来几桶冰,日日扇着。长道上的梧桐延展的身枝,洒下一大片阴影。热浪吹过, 叫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来。
初五, 华州格外的闷热。浮云翻腾,一簇簇地聚着,压得格外低。似是将要下一阵暴雨似的, 空气里无比黏腻, 褙子披在身上,出了一层层的汗。
这样的日子, 张儒秀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顺街铺子里坐堂。
宋夏战争的局势稍稍转好, 不过过程中那些事也足够腌臜人。
许是暴雨将至,今日的客人格外的少。张儒秀不会提前关铺走人,哪怕没客,也得在里间坐着。
不过屋里更是闷热,张儒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 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烦躁。索性站起了去, 在铺前走几步, 扇扇风。
这一出来,便听见邻家几位系着攀膊的半仙, 聚在一起,正声议论着什么事, 个个神色凝重, 似的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似是蚊虫嗡叫一般,听得人心烦。
“几位官人在什么趣事啊?嗡嗡嚷嚷的, 不妨大声出来, 叫奴家也图一乐啊?”张儒秀趴在案桌前, 张望着道。
一位半仙抬头,看见隔壁那位讲师正百无聊赖地朝他们这处看去。
“讲师娘子,你还是去做你的生意去罢。这事啊,牵扯太多。”半仙道。
罢,又有一位半仙附和着,边边捋着至喉的须髯。
“娘子,瞧你这样子,年龄还罢。道上的事少听。女流之辈,莫要日日好奇不相干的事。”
“娘子,你瞧你大热天的还带着面纱。闷不闷啊?还不赶快回家歇息着啊?”又有一人趣道。
张儒秀听见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下就同人较起劲来。
“奴家在这待的时日也不多了。这铺子以后就转出来了,还没摸着卖家。正瞅见几位,不如低价卖一下喽?”
这话一出,为首的王半仙便有些心动。
张儒秀为何要走他们这些人倒是不怎么关心,反倒是她这铺子,位置极好。铺子处于顺街中央之处,客流也多。何况她一走,便可以个噱头,不一定要自己用,仅仅靠转卖的话,也能拾来一笔钱。
“要么?”张儒秀笑笑,道。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费功夫地来套这堆半仙的话,那些话本就可以通过弹幕套出来。不过是不想浪费罢了。
半仙跑过去,走到案桌前,坐下。
“你可不知道,前线那些将领,是多么卑鄙啊。”半仙声道。
“怎么讲?”张儒秀不甚在意,依旧摇着蒲扇。
“前线近日来不是一直传来捷报么?”半仙咂咂嘴,“都是用咱们的人头换的风光啊。”
张儒秀一听这话,神色正了起来。
“咱们不过那党项人,那些将领不好交差,便割了几个老百姓的头,交上去。是杀了党项人,实则是咱们自己人呐。这喜报传到官家那里,官家高兴,便赏了这些将领。这事啊,不能。”半仙又咂咂嘴,似是回味一般。
张儒秀听罢,蒲扇也不摇了,心如浸到冰棱里一般,浑身觉得冷。
“半仙这么会吓唬人啊。你也没上过前线,怎么就知道事实如此呢?这些话,同我也就作罢。要是传到衙府里,恐怕明日上交的,就是你的头了。”张儒秀故作镇定,道。
“你还别不信?”半仙一脸认真,“我那远房三表哥家的外甥,可就是那些受赏将领中的一位,这可是他给我传的信儿啊。”
“行了,一派胡言。我军人多兵壮,何须用这些腌臜手段取胜?”张儒秀又拿起蒲扇,摇了起来。
摇了几下,心里却是愈发烦闷。遂唤来一旁伺候的官人,“今日提早关铺,我不做了!”罢,便走向前走。
“欸!欸!娘子你怎么就走啊?你不是还要租转店铺么?我还没完呢!”半仙见张儒秀急忙要走,站起来连忙道。
张儒秀也不理他,就向前走着。
那半仙追了几步,见她身旁有人跟着,也就作罢。末了,还都囔几句“不信,不信拉倒!那些被砍头的百姓可信着呢!”
*
暴雨如期而至,带着雷电,哗哗啦啦地劈下来。
彼时张儒秀正坐在马车上往院里赶,赶到半路,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掀开车帘一看,紫红的雷电闪在空中,豆大的雨滴倾斜地落了下来,也飘进车内。
出发前车内备了一把伞,只是如今车夫还在前面淋着。车夫的汗衫贴在身上,浑身湿透。
张儒秀叫车先停了下,把那伞固定在车夫身旁,叫他继续赶路。
“娘子,您真是抬举咱了,咱哪儿配用这伞啊?”车夫受宠若惊,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好了,都是人,哪儿有配不配的?一会儿你回去之后,记得换衣裳,莫要染上风寒。”张儒秀笑笑,又道“快赶路罢。”
车夫心里欢喜,鞭子抽在马身上,行速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
*
张儒秀再下车时,正巧碰见站在衙院大门口的司马光。
车夫赶忙把那伞拿了过去,给张儒秀撑着。到底撑得是不及时,张儒秀脚落地时,腿边都湿了大半。
抬头一看,滂沱大雨中,司马光撑着伞,直直地站在不远处。雨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不大清。穿着那身绿公服,像是劲松翠竹一般。
见张儒秀来了,便大步跨了过去。
“瞧见这天阴了下来,还不赶紧回来?又去哪儿野了?”司马光话里满是急切,围着张儒秀身边绕,确认人没大被淋湿后,才松了口气。罢,又示意车夫退下去,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张儒秀,把人接了回去。
“什么去哪儿野了?我又不是院里那几只胖猫!”张儒秀反驳道。不过终究是知道自己理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回家赶紧换身衣裳,我早叫人熬上了红糖姜汤,回去也喝一碗。”司马光嘱咐道。
一道道雷划了下来,二人走过梧桐长道,桐叶满地都是,踩上去才溅起雨水,水花四溅。走在其中,倒是莫名走出了个孤勇感。
“你啊,天天午后出去玩。玩了两年,这一片还没玩够么?”司马光叹道。
又有一道雷劈了下来,司马光走在雨中,无比坚定。
张儒秀不理他这些抱怨,想到了别处去。
“你看,都雷了啊。”张儒秀指指那片似是被撕裂的天,道。
“是啊,雷了。快跟我回家。”司马光走得快,想到张儒秀还跟在他身边,终是有所顾忌,又放慢了脚步。只是心里恨不得将人拦腰抱起,冲尽院里。
“我,雷了啊?”张儒秀又重复了一遍,话里满是新奇,像是第一次看见雷电一般。
“我看到了。”司马光无奈,回道。
张儒秀一听这话,停下了往前走的步子,把司马光也拉了回来。
司马光只当她玩心四起,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岁岁听话,赶快跟我回家。”罢,指指那天,“看看,雨下的这般大,还掺着雷电。”
本想着威慑人一番,谁知这话反而逗笑了张儒秀。
“你不是怕雷么?怎么现在这么淡定啊?难不成……”张儒秀故意把话切断,颇有深意地搂着司马光的腰,身子也往他身边拱着。
司马光显然是没料到这一遭,直接愣在了原地。
“我……我当然怕啊,这不还叫你赶快走?”司马光清了清嗓子,不敢看一旁满脸好奇的张儒秀。
“是么?也不知那一晚被雨淋湿的可怜是谁?”张儒秀着,便学起了那晚司马光的语气来:“我怕……我真的好怕……”
许是模仿得太过生动,司马光本人也被逗笑起来。
“我哪儿有你学的那样?”司马光笑道。
既然那些求爱时的谎话被戳了破,与其隐瞒,不如坦荡承认出来。
“可怜,这时候不敢承认啦?”张儒秀着趣儿,观察着司马光的反应。
“好罢,我是可怜。”司马光坦荡地承认了出来,又道“既然如此,今晚就早点睡罢。”罢,将人搂在怀里,带着人往前走。
张儒秀被他锢着,前方是暴雨,后面是暖热的胸膛,无处可逃。
“走这么快干嘛?我脚下都要走出火了。”
司马光得了乐子,愈走愈快。张儒秀像是快被架起来一般,也随人飞快走着。
“这雨越下越大,不赶快走怎么行?”司马光道。似是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又道:“要不要抱着你走?”
张儒秀一听,脑里便有了画面。
“罢了罢了,我还是快点走罢。”话里满是委屈,只低头走着自己的路。
司马光笑笑,稳稳撑着伞,携人往前走去。
*
用过晚膳后,张儒秀唤人热水沐浴。
外面仍落着雨,势头不见。屋内热气蒸腾,全身都出了层汗。汗出后,体内的热便消了下去。
回到屋里,正看见司马光端坐在案桌旁,认真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啊?”张儒秀边擦着湿发尾边问道。
司马光闻言,抬头一看,便赶忙停了笔起身来,把张儒秀按在椅子上坐着。颇为自然地拿起手巾,给她擦着头发。
张儒秀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在写一片杂记。
“《颜太初杂文序》?”张儒秀念道。
“不过是感慨当年的范讽案罢了。心有所想,便写下来了。”司马光给她擦着头发,一丝不敢懈怠。
“范讽案?原来是四年前那个案子啊。”张儒秀道。
范讽案是张儒秀原先在张府时听张存提的,那时张儒秀便赶紧记了下来。不曾想,今日倒是用了上来。
景佑四年,李吕两党相争。后李败,而范讽属李党,遭贬。之后官家又贬了一群同范讽交好的人。这便是叫官员心悸的范讽案。
张儒秀又把那序读了一遍,看到了那句“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见锄也?”
“你啊,还是想的太少了。”张儒秀道。
司马光动作顿了顿,又赶忙擦了起来。
“怎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摇摇头,并不想多做解释。
青年总是满腔热血,看不惯那些陈规旧习,急着想改变。司马光亦是这样。
他看待问题一针见血,只是并未深入到里面去。他这二十年一直被司马池庇护着,博识多闻,只是还是没能亲自经历过,有能力,却又没有亮出锋芒。
“但愿这些事,以后能少则少罢。”张儒秀道。
“一定会少的。”司马光发着誓,话里尽是坚定。
张儒秀又读了一遍,觉着司马光写的确实好。只是在欣赏之间,蓦地想起白日里那位半仙起的话来。
“我有事同你。”
张儒秀转过身去,许是话题太过沉重,罢,眉头便皱了起来。
“何事?”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前线那换人头的腌臜事?”
司马光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
李吕:李,李迪。吕,吕夷简。
“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见锄也?”出自司马光《颜太初杂文序》。
突然发现时间进程好快啊,刚过完年,现在又快该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