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记闹夜宴3
一辆越野横冲直撞地飞速驶来。车顶上天窗展开,颜夜矫若游龙地跳到车里,落地时犹如蜻蜓点水。范乐乐猛踩油门,按事前好的路线,刻不容缓扬长而去。
颜夜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迢耀百里的森白幽楼,唯独一处高层,浓烟滚滚,直冲天幕,野兽咆哮一般从那片废墟里喷发出滚烫的灰烬,啧啧,简直惨不忍睹。
将卧底放置后座,颜夜靠在了座椅上。看着皮开肉绽生死未卜的同事,三名部下又生气又心急。两个姑娘用车里的急救箱给他清理伤口,处理包扎,可是,那伤势早已不能用口子形容了。忙碌的空当,福七七顺便瞥了眼颜夜,发现他苍白的脸颊和布满全身的血迹,吓了一跳:“呀!老大你...你受伤了!你身上怎么都是血啊!天哪,你的手……”
颜夜从疲惫中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手指,轻轻啊了一声。他的手还真伤得不轻,骨节肿得不正常,手指着扭曲的弯,皮肤下充积黑红的淤血看着教人发怵。颜夜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大概是疼得麻木了。
其实他们吃惊也很正常,那“摄像机”拍不到全景,尤其是进入督导室,他一路闪躲,屏幕能看到的只有毫无章法乱晃的画面。主视角的颜夜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是不得而知。这玩意儿的主要用途其实是“手榴弹”,范乐乐则是那枚操控手榴弹的拉环。
朴玉扯了块干净的纱布,执意给颜夜包扎,以免伤口感染。颜夜拗不过,想来姑娘也是一番好意,他把座椅往后调了调,把手递给了朴玉。又转向范乐乐道:“哎,我范同志,你这‘手榴弹’的威力真不,不知某人那张脸有没有毁个稀巴烂。范同志,这次时机掐得恰到好处,不错不错!”
“呃,不是啊。颜书记,我……”范乐乐迟疑一下,被上司夸奖固然很开心,但他还是决定实话实,“……其实我什么也没干,确切还没来得及干,它就自爆了,我也吓了一跳呢。”
颜夜一怔:“自爆?”
范乐乐点了点头:“是啊,起初我也很纳闷,我还心想您不是对接看指令吗?怎么直接把指令给搞炸了。后来我猜想,如果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您干的,那么就只有……”
“它自己。”
范乐乐也想到了这一点,点头道:“嗯,就是它自己。”
异能“搞死”了自己。
异能的觉醒因人而异,所释放的力量亦与原主一脉相承,“护主”是它天经地义的责任。所以,那熊——即异能,服从于范乐乐,效忠于范乐乐,要自作主张行事,绝对不可能。
因为异能终归只是一份能力,既然是自己的,怎么用全凭自身,它的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正主的安排。可如果与之相悖的现象还是发生了呢,唯一能解释的原因——
“它一定是感知到了极端的危险,承受不住对方的强度压力,万不得已被迫自爆的。哎……这现象也是奇,头一回见。”
颜夜皱起眉。他也是头一回见,但新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一时间,复杂的思绪翻涌心头。别人的异能都是忠心护主,越用越纯熟,越熟越自信。可他呢,他的异能却是一心害主,往死路里逼他,拥有它反成了一种负担。
以生命催动异能,催生出的威力的确是比一般异能者强上几分的,但这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喝彩。唯一解决的办法——其实根本不叫办法。就是抵制,不准用。但是于他,于己,于职,于责,又怎么可能不用。
“也没毛病啊,爆炸即指令。它炸了明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颜夜摊摊手。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朴玉包扎完,颜夜笑着声谢谢,收回手,就不再话了。
上司似乎心情不太好,三名部下感同身受,很有眼力劲儿的不再东问西问,通通闭麦了。车厢里鸦雀无声,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三部下皆面色如灰土,空气顿时死静难忍。
平心而论,他们都很意外,怎么也没想到这趟差事竟然如此难办。虽然跟帝黑沾边的都不怎么好办。可眼前的光景,却着实让他们大跌眼镜了。印象里,他们老大一直以来,都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势在必得的气势,精力充沛犹如野猫。不同于这个气势的,只有葱姜蒜能让他无奈投降。此外,这世上似乎不存在他应付不了的难题。像今天这种状况也是稀奇了,看到颜夜脸上不自觉流露吃瘪的表情,他们一个个汗如雨下。
玉苍龙的龙身,又名“玉龙道”,盘楼路本就斗折蛇行,垂直还不限速。这个时间点路广人稀,陆陆续续登场的飙车手便成为玉龙道最绚烂的点缀。
范乐乐艺高人胆大,车速直飚220。车身宛如一条游鱼,驰骋于浩渺的龙海。颜夜把目光投向窗外,红绿相映的夜景飞驰倒退,前面的景色更像穿梭于时光隧道,看得人目眩神迷。夜风透过车窗,轻轻掀起了颜夜前额的碎发。
范乐乐扭头看他一眼,面露担忧:“……书记,那个,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到地儿了我叫你。”
眼皮甸甸得抬不起来。颜夜伤势不重,多半是擦伤,最严重的也就在手指了,不动就不碍事。可是,他又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如果他反应再快一点,如果体质再好一点——他肯定......肯定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么窘迫难堪的一面,想想都觉得丢人。脑子浑浑噩噩,思绪像麻团一样胡缠乱搅,到最后连颜夜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难以抵挡的困顿席卷全身,眼前慢慢变黑了。
颜夜是被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呛醒的。窗外朝阳初升,刺痛了眼仁,他艰难地坐起来,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左右望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指上着厚厚的石膏,像五节腊肠。另一只手也着吊瓶。不知是谁给他换了病号服,颜夜偏瘦的骨头架子撑不起宽大的病服,因此整个人显得格外单薄。
病房里除了他还有一人,那人正拿着消毒器往地上乱喷,边弯腰拖地。
听到起床声,那人动作一顿,偏过头,不咸不淡道:“醒了啊颜书记,猜猜,你睡了多久?”
“多久?”颜夜一出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靠这还是他的嗓子吗!就是声带摩擦砂纸都没他难听啊!
“你他妈给我死了三天,一动不动。你脑子有病是不是?脑子进煤气了吧,你能耐了颜夜,发着高烧为什么不汇报?怎么还不烧死你!”
面对叶凌冲口而出的呵责,颜夜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伸展了一下腰,又吃痛地缩回去。他睡的这三天堪比睡三个月,可谓是完完全全的休息,远离喧嚣,与世无争。养足了精神,烧自然就退了,头也不疼了。颜夜环顾四周,设施环境不像在医院,却无故眼熟,他认出这里是清夷医务室。
清夷司的医务室,无论设施还是技术,都是有别于普通医院的,毕竟清夷的医务人员也都不是普通人,一般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治疗,到这儿顶多十天。
“‘哦’?你再‘哦’一个?”
“我要是真死了,你心不心疼我?”尽管被叶凌一通训斥,颜夜却觉得神清气爽。
“我是担心你,换做谁这么做,我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叶凌瞪了他一眼,把拖把没好气地靠在墙上。
“那有没有对我特别不是滋味儿?”
“哪儿那么多废话?”
叶凌走到床边,给颜夜倒了杯水,无奈地叹气,“我都听了,好在此次有惊无险。再迟上一步,‘189’肯定就记成烈士了......”叶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口气和缓不少,“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以后倒也不必逞强。”
189是那卧底的代号,情报科部员人手一个编码,干这一行的,隐姓埋名都是常事,名字算是一项机密了,自然不会轻易告知于人。通常来,潜入敌对阵营,埋伏下来收集情报是极其危险的工作,其危险程度相当于前一秒还活得好好的,下一秒就可能因为哪儿露出的马脚而被敌方一击毙命,不得好死。
如果,执行科的战力是独挑正面战场的盔甲,那么情报科的战力,就是负责敌后的暗镖。两者本质上同属于高危部门,只不过斗起来,执行科的死伤规模更大一些。然而,无论是哪一方出事,都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颜夜就了一口水,刚松懈下来。又急忙解释:“没有啊。我没逞强,我,我是真不知道发烧了,当时就感觉哪里怪怪的,没多想。得亏我没跟那傻逼白脸当场起来,否则我......”他话音一哽,看向叶凌,满怀期待地眨巴眼,“我未必就会输吧?”
“输不输不知道,残废是毋庸置疑了。”叶凌抄起手,斜倚在床尾的护栏上。颜夜撇撇嘴:“你就不能骗骗我让我高兴一下吗?”
叶凌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几日前惊心动魄的画面历历在目,189撕裂的痛嚎就在耳边回响。“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血流肉烂,如同被人活活剥掉一层皮。那简直就是惨无人道的荼毒,泯灭人性的凌虐......”叶凌不忍回忆,痛苦地闭上眼。不论采取哪种方式的酷刑,从人性角度考虑,它的施行都是毫无底限。
颜夜垂下眼帘,薄唇微抿。看着腿上的纯白被褥,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了那只自爆的熊。颜夜攥紧了被单。
他很久,很久没有品尝过受挫的滋味了。
无论是身处曾经的黑翼党,还是如今的清夷司,他的身份、实力、位置都是居于为人尊仰、优秀的一方。长此以往,颜夜也就逐渐习惯了别人眼中那个出类拔萃战无不胜的自己。
他鲜少被谁气得牙痒,邱觉荣幸独一份。一直以来只有他把别人气得半死,何时吃过这种哑巴亏?胃里窝着一团无名邪火,呼吸都跟着郁结不畅。为异能带给他的懊恨,也为被人戏耍的难堪。本来男扮女相就够在羞耻的道路上一骑绝尘了,被看不顺眼的鬼笑话,足够成为执行生涯中耻辱的败笔!
一贯没心没肺的颜夜,此时却心绪万千,恐怕连他都没发觉自己何时换成了正襟危坐的坐姿,双眉何时拧成一结。
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鬼蝴蝶看人这么准呢......也是,不然他也不会干出当年轰动一时的炸碉堡之举了。
就在这时,随着走廊乱步作响,范乐乐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门口:“司令!189他……!”再一看床上坐着的人,闻声转向他的脸,范乐乐张嘴愣了愣,随即泪眼汪汪地扑上来,“我没看错吧,是活着的老大!呜呜呜三天,整整三天!我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老大!!!您走了清夷怎么办执行科怎么办司令怎么办啊!!!”
颜夜偏身惊恐地躲开范乐乐怀中抱头杀,一脚把他蹬远,无视后者伤心的眼神,无视叶凌的黑脸,什么都无视掉,直接问:“189怎么了?”
一具被纱布裹成木乃伊似的躯体,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正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卧底189。
床边坐着一位同事,看见推门而进同样穿着病服的人,十分惊讶,却还是道声书记,连忙让坐,后者则摆摆手道“不必”。上前瞅了一眼,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醒了吗?”
同事丧气地答道:“醒了一会儿,浑身疼得受不了,了止痛针,又睡下了。”
颜夜点点头:“嗯,醒了就好,让他好好休息,安心养伤,不要操心别的,组织不会亏待他的。”
“明白。”
又待了片刻,颜夜转身离开,众人已在大厅等候。叶凌,情报科几位同事,以及执行科三只等一干人马,围聚一起正在专注交谈着什么。
“吞尸客?”颜夜边走边道,“这又是什么帝黑新品种?”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他,看来叶凌他们已经了他的情况,因此看到颜夜,都没有太大反应。颜夜身上还是没来得及换下的病号服,众人心道:刚醒就要工作?这什么身残志坚坚韧不拔的忘我精神啊!当代好青年,楷模在心中!
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了一声嗤笑。这声笑并不隐晦,反而是明目张胆,颜夜倒没多想,权当跟他无关,找了个座位坐下。福七七早就习惯他们老大随时随地掺和一脚的做派,瞅了一眼那声音源头,吞了吞口水,连忙圆场:“根据189提供的情报,近期,帝都黑翼党内部频繁发生部员遇袭事件,死状凄惨万分,无一不是先活剥人皮,再践踏尸身,折磨致死的。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残忍,就像怀着某种深重的仇恨才下此毒手。吞尸客的出现,对于夜晚的狂欢地狱黑翼党而言,无疑是一种□□裸的叫嚣。根据他方搜集到的相关证据,初步怀疑是异党仇杀,但目前尚未定夺到哪一团体。因此,便暂且将之称作‘吞尸客’,是现下热传的一则都市传。”
“哼,帝黑遭殃纯粹是他们自找的!活该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遭殃的还不止他们,个体异能者也未能幸免。依我看,都市传就是他们故意散播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恐慌,转移凶手的注意力!不愧是帝都祸害,非蠢既坏!”
颜夜歪了歪脑袋,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一点,的确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还未能足够证明帝黑和都市传之间的关系,总不至于一口咬定。这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一怒之下的气话,出来,大概只是为了逞逞口舌之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人与帝黑之间,似乎结着不的梁子。
但听这嗓音慵懒又乖张,语气倨傲,光是听着就让人火大。循声望人,只见声音的源头,竟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两手交叉,枕于脑后,两条细长的腿交叠着搭在桌上,端着一脸挑衅,微微摇晃着转椅。感觉到一束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那少年眼珠一滑,正正和颜夜个照面,唇角傲慢地勾起,一如他的面孔,格外的目中无人。
颜夜冲他笑笑,在心里竖起了擎天中指,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这鬼头长得倒是俊俏,本该是那种赏心悦目的类型,奈何眉宇间却生着掩藏不住的刻薄之气——可能人家也没想着遮掩。因此,那点来之不易的俊俏在满身的锐气面前,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而且,他记得刚才那声嗤笑也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不计较,不代表不知道。这少年看着眼生得很,反正颜夜未曾在清夷见过。不知哪儿来的,不好好上学读书,跑这儿瞎晃悠个什么劲儿?
空气凝固了两秒,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下这话茬,大家一致摆出“扰了,惹不起”的表情,纷纷把视线投向四面八方。
颜夜道:“请问,那些遭吞尸客毒手的人,都是异能持有者吗?”
“是的,到目前为止,遇害者均为异能者。”
颜夜不自觉啃起了大拇指的指甲盖。想了想,又追问道:“就这他们还有心思办夜宴?”
叶凌道:“看似夜宴,实则鸿门宴。”
颜夜一怔,稍加思忖,便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这场夜宴是帝黑故意作的一场秀?这么来,那晚潜入帝黑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别的东西混入其中了?”
“可以这么。”
颜夜往椅背上一靠,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用指腹摩挲下巴,一边整理着脑中纷乱的思绪。
所以,帝黑举办那场夜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引贼入室,活捉吞尸客。而清夷夜袭,大概只是一个将火势造得更凶更猛的油星子,或者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插曲。
比起吞尸客给他们造成的影响,清夷夜袭,实话惨烈归惨烈,撑死就是让他们吃几口憋,属实没闹出人命。然而,时隔这么多天,鬼蝴蝶也好,帝黑太子也好,抑或那个姓杜名泽的实习也好,都迟迟未见来找他寻仇算账。也许,并不是他们不想反击,颜夜觉得,他们更多的,则是分身乏术吧。
只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话,事实的确这般合理。可潜意识里,一张看着十分糟心的脸又总是时不时地闪现一下,让颜夜心存芥蒂。那是一张沉静温柔,却又危险狡黠的脸。
出现得荒谬又惊悚。他想,事实也许并没有这么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