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2)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僧人,姿容样貌可谓是谪仙下凡。
似乎一切都解释通了。
这些人编纂着自以为合理的事实,“这和尚就是枉顾佛法,不知羞耻地跟了那王爷做了倌儿,见不得他主子的事迹被我们得知,才如此恼羞成怒!”
“大哥的是!”
“俺也认同!”
“俺有朋友在朝中做官亲眼看见了,就是这个和尚没错!”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生生将无清钉在耻辱柱上,不容反驳。
无清只觉百口莫辩,喉间哽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捂住被言语撕裂、隐隐作痛的胸口,想要转身离去,却被几个壮汉堵住去路。
“云王爷祸害边关的将士,因着他天家富贵的身份,俺们不能耐他何。可你不同了,你个恬不知耻的和尚,没了他的庇护,俺等便要替佛祖惩罚你!”
不知有谁提议,“剥去他身上的纳衣!不能任由他侮辱佛衣!”
那几个壮汉上手将那一袭藏青色脱掉,丢弃在堂间。
“把他扔进暴雨中,让上天洗涤他肮脏的灵魂!”
无清被壮汉一脚揣进大雨中,明晃晃的闪电划破晦暗的天空。豆大的雨滴立时击在他身上,不过一瞬,纯白色的里衣已然被湿透。
他紧绷着脸,不屈不挠地辩驳道:“王爷没有那么不堪!他胸怀天下,只是你们不知不信,偏信那市井谣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无人听信无清的话,反而嗤笑道:“哟,这王爷艳福不浅啊,人都快死了,京城还有个痴情的倌儿!”
“哈哈哈……”
远处马车里的赵大嵘早就围观了事情经过。
云楚岫卸他胳膊,毁表哥双目,皆因这个不规矩的和尚。
他的眸间散发出阴狠之色,吩咐家丁,“将雨中躺着的那个和尚,给爷往死里!”
十来个家仆忽而冲出,对无清拳脚踢。
酒肆中无人上前阻拦,嗑瓜子且看热闹,反正是罪有应得。
钱先生将纳衣拾起,叠好,叹息道:“罪过啊罪过……”
无清一次次想要爬起,都被四面八方的脚死死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王爷曾经过的每一句话都萦绕在他耳边。
“和尚,你还是太年轻。世人不论真假,只信道听途,所谓的解释在他们眼中只是无能的表现……”
“和尚,你信我吗……”
“这天下,哪有听信云王爷之人……”
无人信他,无清信。
无清狼狈地趴在地上,手指死死抠住地面,他欠王爷一句,“我信。”
喉间哽着的那口鲜血,终于随着踹向肚子的一脚吐了出来。
齿间蔓延着浓烈的血腥味,大雨很快将地上的鲜血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无清的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中似是看到了有人骑马而来——是王爷吗?
“王爷……”
无清用尽全身力气出最后一句,旋即晕厥过去。
顾瑞冒雨上前赶紧将无清扶起,“师傅,您醒醒啊,可别吓的……”
楚墨痕伤口未愈,举着油纸伞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一队侍从道:“将他们,送回侍奉的狗身旁。”
侍从们得了命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没有实在功夫的家仆们得满地求饶。
躲在暗处正看热闹的赵大嵘见楚墨痕竟然来了,丝毫不管家仆们的死活,赶紧呵令车夫驾车回相府,“你他娘的快!千万不能让墨王爷发现爷!快啊!”
家丁连滚带爬地追着赵大嵘的马车,边跑边喊:“少爷,等等的!”
顾瑞将无清扛到马车上,后者额头滚烫,昏迷不醒,浑身发抖,口中还在不停地念叨:“我信……我信……”
他焦急地对楚墨痕道:“墨王爷,无清师傅他发了高烧,这可如何是好?王爷若是回来能骂死的,没看顾好师傅。”
楚墨痕撩起帘布,对外面的家丁道:“快去请大夫来!”
等无清有了意识,已是深夜。
他朦胧地睁开双眼,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厢房仍旧掌着灯,似乎总有人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
无清刚要起身,却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玉宛连夜赶来墨王府,心急如焚地问道:“墨王爷,王爷他可安?”
听到玉宛的声音,无清有些安慰的竟同时也有丝嫉妒。
除了他,还有旁人担心记挂着远在边关的王爷的安危。
楚墨痕看着战报,满面愁容,“几日前雁鸣关发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楚岫他为诱敌深入,亲自率一队精兵,自此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啊……”
无清听到此话,不慎从床上跌下,惊醒了看顾他瞌睡的顾瑞。
顾瑞赶忙扶起他,“师傅,您需要什么知会的一声便可。”
无清的动静引起了楚墨痕的注意,他和玉宛快步走到无清身边,关切道:“感觉身子可好?”
无清的嗓子受凉,声音嘶哑,“……在下无碍。墨王爷,您方才的话可是真的?”
他心急火燎的神情令楚墨痕不忍心再重复一遍。
无清一把推开他,走下床看到了桌案上的战报,霎时瘫软在枕上。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吗?
无清扶着桌边就要往外走,顾瑞急忙拉住他,“师傅,夜色已深,您这是要去哪儿?”
无清喑哑地道:“回慧山寺。”
顾瑞自是不肯放他回去,“师傅,您这还病着。慧山寺那边的替您跑一趟,给无尘师傅一声,您且放心养病……”
无清推掉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我有东西要拿……我有东西要……”
话还没完,无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睡梦中,他似乎回到了慧山寺,依稀听得墨王爷在同师父讲话。
楚墨痕偏头看了一眼无清,对慧觉叹息道:“本来应是本王将师傅照料至痊愈,再送回,可师傅口中一直念着什么‘我信’、‘有东西要取’,本王只好将他送回慧山寺……”
慧觉行佛礼谢道:“阿弥陀佛。承蒙墨贤王搭救已是无清的福气,岂敢劳驾王爷亲自照料?慧觉代无清,多谢王爷施以援手。”
因楚墨痕还有要事在身,无尘亲自送他出慧山寺,并赠送几本经文。
无碌来回跑着给无清师弟替换额头上的凉布,“师弟师弟啊,你快些好吧。等你好了,师兄一定替你做主,让无尘师兄给你道歉。再有下次他这般气你,师兄定会站在你这边!”
无清躺在病榻上,果真如楚墨痕所言,口中不停念着:“我信……我信……”
无尘送完楚墨痕回来,担忧地望着无清,继而焦急地看向慧觉:“师父,这……”
慧觉摇摇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孽缘孽缘……”
无清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清醒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多时候昏睡在榻上。但凡一有意识,就嚷嚷着找东西。
无碌以为勤奋好学的师弟要看经文,都快把藏经阁里面的佛经搬空了,也没见无清翻一本。
再这么被他折腾下去,无碌早晚瘦成那日大雨时空中苗条的闪电。
无霜好几次都想进无清的禅房看望他,每次都被无尘抱走,宽慰道:“你无清师兄喜静。”
不过这可难不住机灵无霜。有一次他偷偷溜进无清师兄的房间,满屋子苦涩的药渣味,差点让他把刚吃过的素斋呕吐出来。
他看见无清师兄站在凳子上,在积满灰尘的高架上来回摸索,心急如焚。
无霜费解地离开禅房,正好撞见了无尘,他便告诉了无尘师兄。
无尘拿着剃刀,走进房内,无清已然坐在桌旁。
“师兄看你最近闷在房间,不如去大殿听听经可好?”
无清一言不发,呆坐在原地。
“无碌在忙祈福之事,暂无空闲帮你剃发,师兄来帮你剃走这多余的青丝。”
无尘手中的剃刀刚要落在无清的头上,后者倏地起身,冷淡地回:“多谢师兄,师弟暂时还不想剃。”
无清阴郁了大半个月,终于走出了禅房。
季夏最热的日子已然过去,慧山寺前来进香参拜的施主忽然多了不少。
无清眼神空洞地走在慧山寺中,听到了女香客同无碌的谈话。
“无碌师傅,您看接下来还需什么?”
无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尽可心安,每逢初一十五来虔诚上香,佛祖必会看到施主的诚心,保边塞平安。”
女香客长叹一句,“世间哪有神佛?不过求个心理慰藉罢了。王爷身为将领,都战死沙场了。我等泛泛之辈,只能坐等匈奴夷族人的铁骑踏遍这京城……”
女香客失望离去,口中还不忘嘀咕:“既没一身本领,又何必跑去那雁鸣关,徒背这骂名……”
心中如同有座坚硬的城池,轰然之间倒塌,残垣碎片到处都是。
无清耳边宛若春日辛勤忙碌采蜜的蜜蜂来回乱飞,嗡嗡作响。
他的心似是在被无间地狱里的油锅里游荡过一番,生疼。
无清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活着,无清没能一句;他死了,无清便要一路为他诵经超度回京城。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一身的纳衣,适时脱下归还佛家。
无清毅然决然地转身,正巧碰上了他躲了几月之久的师父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