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长夜不能眠(3)
他的口吻不容置喙,半分辩驳的机会都不愿留予无清。
无清亦完全不记得当时作了何反应,只记得心冷得如同藏于山涧的积雪,冰寒凛冽。
二人进宫后,依旧居于玉兰阁。
阁中的玉兰尚未到花期,花枝零落,显得宫宇破败不堪。此景落入无清眼中,更令他徒增伤悲。
宁寿宫内。
苦涩的药渣味在腐朽的空气之中弥漫开来,令楚天阔不由得掩住了口鼻。
由于梁德英上次办差不利,楚天阔后随意寻了个过处,下令将他处死。现如今是魏忠安居于先前梁德英之位,炙手可热。
他心翼翼地跟随在楚天阔身后,用象征大太监权力的拂尘掸去周遭的尘埃,声道:“太后娘娘缠绵病榻已有三月余。”
“下去吧。”楚天阔的语调冷静平淡,仿佛面前已病入膏肓是皇城内随处可见的低贱宫人。
魏忠安识相地离开宁寿宫,并示意所有内侍侍婢退出宫殿。
殿内光线晦暗,立柱之上蜿蜒伸出的烛台中的烛火已是奄奄一息。
自荣平居死后,楚天阔便再未踏足荣太后的寝宫。荣太后身子尚可行动之时,亦时常行至建章宫,想要看看她的儿子。然而楚天阔总是避而不见。
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荣太后便从脚步声辨识出是她的阔儿。
她重重咳着,艰难地从床榻之上起身,强行半坐起见她的儿子,羸弱道:“阔儿,你来了……”
阔儿……
这个许久未曾闻及的称呼,悄然触动了楚天阔的心肠。
他坐在荣太后榻旁,徐徐道:“母后可还记得,儿臣年幼之时,父皇和您便时常唤儿臣为阔儿。春日在御花园赏花,盛夏于芳草汀纳凉,秋分命内侍下熟果,凛冬教习儿臣识文断字……”
忆此,楚天阔展露出久违的笑意。
闻此,太后面露错愕,她从未想过儿子将幼年时发生的事还能牢记如今,她与先皇相处的二三事,她早已忘却。
现下,她只能尴尬地回:“哀家始终不敢忘怀。”
“是吗?”楚天阔话锋陡转,语气倏地锋利起来,“母后不记得,不仅不记得,而且憎恶痛恨父皇。”
“您厌恶父皇,亦从不喜儿臣。儿臣自落地始,便只是你们荣氏一族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只要能实现荣氏满族的荣光,任谁都可以成为楚天阔!”
太后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对自己出这番狠话,心痛之余更多的亏欠与内疚。
她老泪纵横道:“不是这样的……阔儿……”
“母后,您和舅舅,真的是亲兄妹吗?”楚天阔的眼眸沾湿了泪水,目光却如鹰般敏锐犀利。
此言一出,宁寿宫倏尔寂静了下来,如死一般的寂静。
楚天阔见他的母后半晌未回一句,自嘲一笑,起身讥诮道:“荣氏幼女,永宁十五年生人,二十三年身染恶疾,后得一游医救助而痊愈。真正的荣氏女怕是在她八岁那年便已身亡。荣氏放不下他们的荣华富贵,便从族地五伏之外选取了年纪相当、身量不差的姑娘顶替那名幼女。”
“母后,这么多年您为荣氏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地谋划,究竟是因自己身为荣氏人肩上的重担,还是因日久生情非卿不嫁的情郎荣平居!”
楚天阔怒火中烧,话语掷地有声。
荣太后见隐藏最深处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亲生儿子面前,她无颜以对。
楚天阔拭去脸庞上的泪水,苦笑道:“母后啊,儿臣心里苦啊……普通百姓家里的父母恩爱、相敬如宾在儿臣这里皆为假象,母后处心积虑扶持地荣氏到头来想要儿臣的皇位,因一己私利要将大周拱手让于匈奴。此次匈奴进犯,儿臣除却一个刘义,竟无人可用。国库因荣氏之流祸乱朝政,更是亏损严重,无法供应大军作战。”
“大周的基业,怕是要断送于儿臣之手啊……”
荣太后从不知晓局势已发展成现如今骑虎难下的场面,她那强行撑起的身体忽而没了气力,倒了下去。
她语无伦次,紧紧拽住楚天阔的衣角,“阔儿,母后真不知……真不知……”
楚天阔悲怆闭目,“您知道儿臣有多恨云贵妃和她的儿子云楚岫!他们剥夺了儿臣全部的爱!可多恨便有多羡慕……在您忙着振兴荣氏之时,儿臣曾多次跑到玉兰阁,在远处偷偷看着父皇和他们,幻想着自己若是云贵妃之子该有多好……此刻有人疼爱的稚子便是自己……”
到最后,楚天阔早已泣不成声。无人知晓他少年时曾目睹母后是如何躺在舅舅的怀中,密谋弑君。这些秘密埋于他心间的太久,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是帝王,帝王岂能轻易言败……
终末,楚天阔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换上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对瘫倒在地上的太后行大礼,漠然道:“儿臣恭请母后大安,祝母后与仙人同享福,命百岁!”
言毕,他拂袖而去,不留有一丝怀念。
或许他的良善,早在弑君那日便已消弭殆尽。
天启五年二月初一,荣太后因恶疾薨逝于宁寿宫,享年四十七,谥号康荣。
皇帝楚天阔伤心欲绝,为康荣太后守灵期间几度晕厥,成为周朝母慈子孝的佳话而流传下来,后人更是将其写进了话本之中歌颂。
然后,野史却与正史截然相反。《艳周》中记载康荣太后自缢身亡,是因被亲生儿子发现了与其兄长通奸乱伦,羞愧难当。
世事便是这样,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世人所看到的,不过是当权者希望黎民百姓所看到的。
康荣太后薨逝的噩耗传来之时,云楚岫与无清正在玉兰阁进着早膳。
那个逼得母妃自戕的女人就这样骤然辞世,云楚岫右手中的玉箸忽而停在了半空之中,半晌才徐徐放下。
云楚岫唇角浮起一抹讥笑,语气中却也平添一抹凄凉:“尘归尘,土归土。到头来被自己亲生儿子逼死,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这是他二人自进宫以来,知还讲得第一句话。
无清倏尔想起一句戏文,仿佛还是在无碌师兄的话本上看到的——情浓话语莫嫌烦,情散相看亦生厌。
这倒是正应了如今他与知还的现况。
无清只觉五味杂陈,连入口香甜的糕点都尝出苦涩。
或许无尘师兄所言皆是对的,只是自己不愿面对而已……
早膳后,云楚岫依祖制为康荣太后服丧。
就在整个皇城笼罩在康荣太后薨逝的阴郁之时,边关战事步步紧逼。
八百里加急文书报:匈奴军队势如破竹,现已豪取凉州十四县。骠骑将军刘义身负重伤,败退至代州。凉州刺史宁汗青率部下负隅顽抗,亦伤痕累累。二人齐齐上书,恳请皇恩降幸凉州,派遣大将驻守抵抗,补给物资。
战争从不是某位名将、某座城池的事情,它牵扯到的是整个王朝的兴亡。
战火不停,纷争不休,凉州及其附近的流民大量涌入周边州县,可随着匈奴的节节高升,流民现已逃亡至京城脚下。
既要供给边关,又要安置上千的流民,京城已是山穷水尽。
朝堂之上,楚天阔脸色十分难看,已有大臣提出放弃流民的建议。
楚天阔当下并未采纳,可不知何时,竟有流言传出圣上放弃流民,此下更是激起了民愤。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今日圣上能抛弃流民,明朝便可抛下京城而南下,另择大都,将大周的北方献于匈奴夷族。
一时之间,坊间民怨四起。
此时,墨贤王不畏强权,敢于犯上,大开墨王府,在京城设置各处流安所,安置从凉州逃亡而来的流民。老幼妇孺重伤者,皆由墨王府中人驾车将其送往富庶州县,好生疗养。
此举一出,赢得满朝喝彩,民间更是对这位墨贤王赞不绝口。
朝堂之上不少是得了墨王爷举荐的寒门子弟,纷纷慷慨解囊,以助流民。
楚天阔,彻底失了民心。
是夜,楚天阔大醉于建章宫内。
魏忠安端了杯醒酒茶,恭谨道:“皇上,您喝口醒酒茶去去酒乏吧,奴才已将这茶晾至平素您最喜的七分凉。”
楚天阔毫无防备,接过后仰头一饮而尽。
举过宫帽顶的瓷盏托下的容颜露出一抹阴狠的笑意。
此时的楚天阔浑然不知,他已步入黄泉之路,仍在碎碎念道:“忠子,你他日史书工笔,会如何评价朕这位皇帝?平庸无能?”
楚天阔自己念着都嘲讽起自己来,“丢了祖宗留下的疆土,还令民心不稳。朕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你倘若真是云知还那子得了皇位,今时今日他又会如何……”
魏忠安将瓷盏托放于龙案之上,敷衍道:“圣上天纵英明,又怎会是平庸无能?”
他将拂尘放置一旁,缓缓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白绫。直至踱步到楚天阔的身后,后者才发觉他的不轨之心。
楚天阔慌乱地从龙椅上爬了下来,却又被凌乱不整的衣衫绊倒,摔至台阶上。
他高声呼喊着:“来人……快来人……”却发现没了力气,只剩微弱地呼救。
魏忠安拾级而下,低首俯视着这个全天下至高无上之人。
楚天阔还在挣扎,然而无济于事。
魏忠安得意地笑道:“圣上,您就省省吧,醒酒茶里下了十足十的药,您现在就算是爬,浑身也毫无半点力气能让您爬出这建章宫。”
楚天阔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宦官,到头来竟要杀害自己,他瞪大眼睛,拼尽全部气力道:“何故……何故要……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