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我会记住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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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

    迟雪算是被迟大宇如拆家一般的起床声吵醒的。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中途醒了少有四五次。

    正迷迷瞪瞪间,忽听得外头脚步匆匆、几次往返,木质的楼梯听着都快要被踏破。

    一时不明就里,也不得不强撑着坐起,随手摸过床头柜上正充电的手机。

    结果一看时间,才刚五点半。

    远不到诊所开门的时间。

    但想到迟大宇鲜少有这样慌乱失措的时候,又担心他情况,最终也还是开门去看。结果却正好和披了外套匆匆上楼来拿钱的迟大宇了个照面。

    “怎么了吗?”

    她于是问:“爸,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睡你的、你睡你的。”

    迟大宇却只一个劲地招呼她回房。

    翻箱倒柜,终于从压箱底的私房钱里凑出一摞百元大钞,又揣在兜里、急忙下了楼。

    留下迟雪满头雾水。

    瞌睡却终究被彻底吵醒。

    等换了衣服出来,迟大宇早不见了人。她只得开诊所侧边的门向外张望:快要入冬,寒风卷着落叶满地旋,薄雾中夹杂着汽车尾烟的尘土气。

    四下无人,拼了命往远看,亦只隐隐窥见远去的出租车尾灯。

    她叹了口气。

    正准备关门。

    眼角余光一扫,却竟又瞧见解凛衣衫单薄地踱下对面楼梯,在一层陈旧的信箱柜里取出什么——她没敢仔细看。

    任由逃避心理作祟,只紧蹙着眉,在对方也注意到她之前,飞快关上了门。

    陈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

    解凛随即循声望来。

    却已瞧不见人。唯那门上摇摇欲坠的倒“福”字,与空气欲还休。

    *

    “听了吗?又来一个闹的,在住院楼门口躺着死活不走。”

    “这回又是什么事啊?”

    “是亲妈从三楼摔了,倒栽葱,孟医生给人做了开颅,他非这手术是把他妈脑袋给整傻了、醒不来了,要医院赔钱负责。”

    “啊?什么人呐这是……”

    “可不是吗?听到现在手术的钱都没给缴!当时考虑到情况急,还是插队给他妈做的手术,结果可好,现在不满意、光顾着闹事了。要我这孟医生也是倒霉!那麻脸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下是赖上了,几多人看热闹呢。”

    上午十点多。

    迟雪如往常般登记完查房情况,又被导师叫去教写医嘱、整理病历。

    好不容易忙完,路过茶水间想泡杯咖啡,却阴差阳错听了次热闹墙角。

    两个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完,正好端着保温杯出门。

    四目相对,见她一脸惊讶地傻站着,倒却半点不尴尬。

    年长的那个反而笑着调侃:“迟听到了?这是还没主刀呢,当了医生就这情况,”着拍拍她肩膀,“真名气大了、这闹腾的事真是数也数不清,不明白的。你现在看这些,就当积累经验了。”

    迟雪只讷讷称是。

    然而回头边泡着咖啡,联想起今早迟大宇的“诡异”行径,又想起那护士阿姨嘴里一口一句的“麻子”、“麻脸”——恍若某种无来由的证据串联。

    她莫名不安。

    没多会儿,亦终于是借着吃午饭的时间,往住院部跑了一趟。

    果然,远远便见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瘦骨嶙峋、长手长脚,呈“大”字状横躺在住院部门口的柏油地上。

    甭管旁边人群川流,他自岿然不动。

    时不时的,还要突然大喊一声:“孟万山庸医!”

    “孟万山把我妈脑袋治坏了,赔钱!赔钱!”

    “我妈死了我也不活了!”

    “不给我法我就去跳楼!我死在这门口!”

    周围人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

    但大概是最初的热乎劲已过,闹了这么一早上,已没多少人愿意理他。

    因此,任那青年怎么鬼喊鬼叫,众人都只当是听不到。

    十几分钟喊下来,唯有迟雪走上前去。

    “麻仔……?”

    蹲下身,手指推推他肩。

    她又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先起来再,先起来。”

    被叫做“麻仔”的青年却头也不抬。

    反倒瞬间勃然大怒,甩开她手便喊:“叫谁麻子呢!给老子滚远点!”

    迟雪被他吓了一跳。

    脸瞬间通红,正要开口解释自己没有恶意,麻仔却又恶狠狠地侧过脸来瞪她。

    她只得声解释:“那个,我是迟雪。家里开诊所的、我们以前是邻居啊。”

    又:“我爸爸和黄阿姨也很熟。家里住得近,我们时候,麻仔,我们还一起玩不是吗?你比我,那时候还叫我雪姐姐……”

    一声“雪姐姐”,仿佛开记忆的闸门。

    麻仔脸上神色几经变换,从凶狠到愕然,到不知所措。最后竟一个鲤鱼挺坐起身来。

    脸不晓得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原因,一下比迟雪还红。

    “……迟雪?你是迟雪?”

    他问她。

    刚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看着就有多抬不起头。

    迟雪忙我是啊,只是不戴眼镜了现在。

    他又飞快瞄了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前后脚站起。

    连旁边几次想来解围的保安,见状都一脸稀罕。眼睁睁看这无赖似的青年瞬间变作乖乖仔。

    迟雪却没有多想,只想尽快把人领走。

    当下拉过麻仔脏兮兮的衣袖,很快,又带着在附近吃了一顿颇丰盛的中饭。

    结果问了才知道,原来迟大宇早上已来过,还帮忙垫付了一部分的手术费,黄阿姨这才有个病房住。

    而麻仔还不罢休、在这一个劲大闹。

    一方面是其他的钱的确筹不够,另一方面——

    迟雪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里猜到他是想贪便宜、当着自己的面却不出口,也不好点破。

    只得给人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又声劝道:“你有没有给阿姨买保险?医保有没有?总之,钱的事还可以再想办法,这么闹是没用的。何况阿姨的伤听着不轻,肯定还要再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嗯、嗯,这个我知道,……”

    “你叫我阿雪就好,”迟雪道,“反正也没差几岁。现在大了,还叫雪姐姐,确实是有点难出口。”

    麻仔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一时前还撒泼滚的无赖仿佛是两个人。

    迟雪吃着饭,听他倾诉,了解到他现在失业、家里情况更是揭不开锅,原本还想匀些钱给他。

    但想到清早时迟大宇已拿走那一大摞钞票——自己家的情况同样也不宽裕,最后,亦只能从钱包里拿了四五百元聊做安慰,结完账,便把人劝回了家去筹钱。

    “谢谢你啊,谢谢你阿雪。”

    临走前,麻仔的情绪却仍有些激动。

    原本人一直缩在那又旧又脏的长袖外套底下,此时也伸出手来、不再揪着袖口遮掩,又尝试性地握住她手,“那我、我会再想办法。你……方不方便给我留个电话?”

    “好。”

    迟雪不疑有他。

    当下叫来餐馆服务员,借来纸笔把号码写下。麻仔心翼翼把那纸对折、塞进外套内袋,又对她连连了好几句感谢,这才扭头走了。

    而迟雪只能心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后来下班回家,难免和迟大宇提起这事。

    她起初还以为父亲会对她表示赞同,不想前因后果完,迟大宇却语气颇生硬地骂了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

    她最近本就心烦,闻言也来了脾气:“爸你不还是听到人家出事就拿钱去帮?”

    “我跟你黄阿姨那是……”

    “是什么?邻居?老相识?”迟雪断他,“但我和麻仔时候也是一起长大的啊。总不能知道了他家里有事、还让他在医院里被人当笑话看吧?何况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给的钱也只是一点表示。”

    “他那种人你表示个屁啊!”

    “……?”

    迟雪一愣。

    迟大宇话出口,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有点太过——两父女毕竟十几年没红过脸,他又哪里舍得凶自己的宝贝女儿?

    一时也愧疚起来。忙又给女儿碗里夹了几筷子肉。

    “是爸话太凶了、太凶了,”他,“但爸爸还不是怕你吃亏吗?之前,我们都以为你黄阿姨被儿子接过去是去享福了,结果这才几天,就从楼上摔下来。而且之前,就上个月,我还听黄玉提起过,是儿子突然给她买了一大堆保险。”

    “……”

    “你别不信,这么一想不就得通了么?那不是人的东西、八成就是他把他妈推下来的!压根就没想他妈能好。什么闹医院闹保险公司的,为的就是钱,想钱想疯了,”迟大宇指了指自己手背,“而且你没看他那手么?全是针孔!”

    迟雪的脸色瞬间凝重下来。

    果然。

    下一秒,迟大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便又鄙夷道:“那臭子,瘦成那样、还不了几句话就哆嗦。我在这附近好歹这么多年了,还能看不出来吗?——也不知道哪里学的,竟然好的不学学坏的,学上了□□!”

    满手背的针孔。

    不正常的神态。

    精神恍惚、反复的兴奋失落、以及瘦骨嶙峋的体态。

    确实一切都对上了。

    迟雪怔怔停下筷子。

    记忆里那个机灵又讨喜的麻仔,和今天见到的、没皮没脸的癫无赖,仿佛一瞬便分离开来——又怎么都彻底分不开。

    而迟大宇仍在痛骂:“真的是造孽啊!清白人家出了个瘾君子,那何止是一个人毁了,是全家人都毁了!”

    “你黄阿姨的命得要多苦,才会……唉。”

    这一声叹息的余韵,仿佛飘了极远。

    远到有人推门而入,半面玻璃门进风,两父女还没反应过来。

    电视的声音。

    亦全然遮盖过了那人淡淡的问候:“扰了,保温盒放这边可以吗?”

    凛冬将至,正是添置厚衣的时节。

    他却仍是一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色T恤。没有花纹或图案,愈显出纤瘦落利的身形。然而是瘦,又仍因身高而给人以无可避的压迫感。

    迟雪眼角余光瞥到门口多了个人,下意识侧头望去,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

    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她“啊”一声,筷子却在这时好巧不巧掉到地上,只能狼狈地低头去捡。

    等好不容易捡起来,平复好心情,那厢,迟大宇已自来熟地和解凛寒暄起来,又热情地招呼他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我女儿今天还下厨了!”老迟甚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给她做宣传,“那盘子,呃,西红柿炒鸡蛋,就她炒的。刚出锅的时候可算色香味俱全——现在是放久了,不过味道还是不错。要不试试?”

    “不了,吃过了。”

    “哦,这样。”

    老迟遗憾地搭腔。

    却仍不气馁,很快又化灰心为勇气,继续追问:“你一般家里都吃什么啊?谢,有人给你做饭吗?要是天天吃外卖什么的,那可不健康,不如常到我们家来搭个伙吃饭。”

    解凛:“……?”

    迟雪满头黑线:“爸!”

    心想你偶尔送送汤就算了,这是不是还要招上门女婿陪吃陪聊?

    “……谢,他有女朋友了,”当下忍住酸溜溜的心情,努力轻松地替人补充,“你别让人家尴尬。那个,谢。”

    她看向他。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又道:“我爸平时话就很不着调,你别当真。”

    你别当真。

    我的殷勤、我的讨好、我的自找麻烦。

    我的眼神、我的眼泪、我关于你的所有梦。

    解凛,你一定都不要记得。

    也不要当真。

    解凛:“……”

    迟大宇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自觉是牵错红线,不由露出懊恼的神情。

    又忙起圆场:“原来是这样?有女朋友了?那都怪叔叔、叔叔这个,没想到啊,那你肯定也有人照顾,这……这就轮不到叔叔瞎操心了。谢,你就当我刚才没过,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女儿都给闹尴尬了。”

    何止是尴尬。

    迟雪一边微笑一边想:完蛋。

    怎么只是几句真话,眼泪又想往下掉了?

    她目送解凛出门。

    原本心底还有的一点希望,此刻也彻底破碎。

    好不容易调整心情回过神来,却见自家老父亲仍满脸愧疚,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大概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失言,让一向内向的宝贝女儿在别人面前丢脸。

    这下碗也不要她洗了,什么活也不让干了。

    又跟请尊菩萨出门似的,连连招呼迟雪要不出门走走、或者约个朋友出来玩。

    迟雪好。

    结果扭头就一个人出了门。当然,压根也没约什么朋友。

    只不过就沿着自家诊所门口那条大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路人行色匆匆,天色昏暗。

    街边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寂寞而长。

    她只是往前走。

    直到走着走着,忽然又莫名想哭。

    于是一低头。

    还没来得及安慰自己,眼泪就又往下掉。

    甚至她拿手背擦,擦了还是不停掉。

    这么个狼狈至极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半天,却突然的,反而自己笑出声来:

    想起很多年前做“拼命三娘”,做旁人眼里不会哭的冷漠姑娘时,其实泪点极高。

    可是又该怎么办?被人知道了、笑她也没办法。毕竟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不能碰的地方。

    而解凛就是她心里那个不能碰的地方——

    她笑着深呼吸。

    想继续往前走。

    “……哎。”

    突然间,却有人在身后叫住她。

    迟雪认出那个声音。

    只一瞬间,脚步已下意识顿住。但她也只是僵硬地站着,没有回头。

    原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声。叫她,或者叫路边的野猫狗也没有区别。

    然而脚步声逐渐靠近,那个人真的走近。

    离她甚至只有半步或一步远。

    “……”

    她不话,手指倔强地紧攥着。

    唯有呼吸声是无可控的从心。

    突然便乱了节奏。

    *

    仿佛还是许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夜,也是如此长街,同样的两人。

    她一个人闷头往前走,不回头。

    那次也是他追上她,温度异常发烫的手指,轻而郑重地捧住她的脸。

    就这样看了好久好久。

    她闻到他的身上有陌生的酒香,盖住熟悉的皂角香气。

    问他是不是喝醉,他却不话。

    只伸出手,默默取下她脸上那副笨重的瓶盖眼镜。

    而后他低下头。

    轻轻吻了她颤抖的眼睫。

    “老师,”他,“我会记住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