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一更) 名为再见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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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多拉的魔盒在那一刻被彻底开。

    后来回想起来, 似也正是从那一刻起。

    关于解凛的种种,令她于无望中多了新的希望与奢望:她是如此恳切地期盼过,他能够从此远离危险和不幸的命运, 愿他能够过上平静而美满的人生。

    希望他能够得到梦寐以求却缺失的爱与珍重。

    却从没想到, 正是因此阴差阳错。

    她最终亲手将他推向了更加难堪的选择, 并不得不走向了两人关系的彻底决裂。

    乃至于不得不在沉默中告别青春。

    乃至于, 所有的承诺和祝福,最后都变成垃圾桶里被揉皱的纸, 不见天日的同学录某页——而那一页上她曾写, “解凛,祝你学业高升, 前途似锦。”

    其实是。

    解凛, 如果再见不到你, 祝你学业高升, 前途似锦。

    那句“如果再见不到你”,被她划去,涂成一个可笑的墨团。

    而那句“不要失约”的回复。

    等她再看到,中间已隔了遥远而陌生的七年。

    *

    时间回到高三下学期。

    在迟雪的记忆里, 那本是段平静如死水无波, 却也同样忙碌的时光。

    尽管彼时的她已因为叶南生和班花的绯闻而惨遭波及,时不时要被人拿来开涮。“蜗牛女”、“四眼妹”的外号不知何时传遍了班里班外。

    但好在她的性格如此。

    总归是“你你的, 我做我的”, 倒也仍能和高三做不完的试卷,写不完的错题集, 以及无穷无尽的考试和谐相处,尽可能地不受影响。没有朋友这件事,并不会让她失落, 反而到后来习以为常。

    甚至于,逐渐习惯于麻木的做题生涯,她还斩获了一个接一个的考试榜首。

    她的名字几乎写满了每一次考试、每一个红榜的榜头。

    连叶南生偶尔来向她借笔记,还不忘调侃,是也要向她借一借“状元运”。又问是不是有她帮忙,成绩就会扶摇直上——比如某某。

    迟雪沉默不答。

    “什么某某?某某是谁啊?”

    反倒是一旁的方雅薇按捺不住、忽然开口接茬。

    然而左看右看,当事者双方谁也不接着往下话。

    一时只觉气氛诡异,又被斜后方班花的视线看得如坐针毡。她忙又指向自己,干笑道:“不会是在我吧?哈哈,我、不过我确实也是进步了,进步了哈。”

    话音刚落。

    恰巧晚自习铃声敲过第一遍。

    解凛如旧完篮球、又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回班。

    笑闹间,有人提起快到的二模考试。远远听着,话语中亦不乏老生常谈,羡慕解凛那如坐了火箭、自返校后便开始逐步攀升的成绩。

    一群人遂旁敲侧击问他“心得体会”。

    “解哥,传授传授经验啊。救命关头了都,没几天高考了。”

    “我也想体验一下坐火箭的感觉……”

    “就是啊,上学期我记得解哥还跟我们一起在五楼考呢。上次一模直接到二楼了。进步了六百多名啊我天。”

    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的讨论眨眼已趋热火朝天。

    解凛却照旧只手里晃着篮球玩,头也不抬。

    懒洋洋的样子。

    倒是身旁那一群青春期无处发散荷尔蒙的少年,见没人接梗捧场,话题逐渐遂又转向某种不可描述的方向。

    “难道家里藏了个仙鹤姑娘?嘿嘿嘿。”

    “放屁吧,帮忙洗衣服做饭那啥的仙鹤老婆就有,帮教学习的还没听过。”

    “你懂什么?这叫新时代仙鹤——”

    “听起来挺不错。”

    叶南生忽然失笑。

    不等一众少年反应过来,又在旁笑着接了一句:“话解哥,真有这种仙鹤姑娘的话,什么时候方便,也介绍一下给我这个高四的啊?”

    此话一出,一群男生都扭过头来看他。

    ——眼神自然不大善意。

    毕竟是高中生,班群集体意识很强。

    群体之间的笑闹可以不当真。但一旦有陌生人介入,便有种类乎侵/犯隐私的不适感。有冲动些的、差点马上就要开口呛声。

    旁边却有人及时认出“挑事”者是谁,立刻把人拦住。

    “别惹他,”那人声向同伴耳语,“那可是叶南生。”

    “什么叶南生叶北生的……看他就不爽,笑嘻嘻的给谁看啊。”

    “你管他笑不笑,人家姓叶的啊,”男孩一脸无语,“他家里搞房地产可有钱,校领导都得卖他面子,去年还给学校捐了两栋楼。”

    “切,那之前贴吧里的土豪就是他?”

    “可不是吗。而且听他爷爷以前还是——”

    还是什么?

    一颗篮球砸在地上。

    又因惯性弹回解凛手中。

    钝声的闷响断了两人谈话,下意识循声看去:

    却见解凛已然独自走在前头。

    既不搭理旁边人,也不搭理叶南生,就这样进了班级大门。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而叶南生面上的笑容亦淡淡隐去。

    只低头、又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迟雪。

    “仙鹤姑娘的故事果然不可信,”他轻声,“我还是比较相信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迟雪闻言,低头攥紧手中铅笔。

    如果有人细心观察。

    其实会发现:她和解凛的做题习惯至今都是一样的。包括折角、标记、写错题的顺序。甚至隐隐被改变的坐姿。

    哪怕他们坐在教室对角线的位置,一个靠窗角落,一个进门前排,在沉默中,却依旧是用同样的态度和姿态来面对这个世界。

    是以她只了一句:“笔记用完了,麻烦还给我。”

    便继续翻动手肘下压着的习题册,埋头于题海之中。

    沉默而压抑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二模结束后的当周周六。

    年级组开会后,通知召开高三下学期的最后一次家长会。

    这次迟雪仍不负众望考了个年级第一。

    每次开家长会,别的家长都难免惴惴不安、唯恐被通知家里孩子成绩下滑或一本无望,唯有迟大宇永远满心期待。

    甚至一大清早,便起来换了套郑重其事的西装。

    见迟雪一副不起精神的困倦样,还难得严肃地“提点”了她一番。

    两人吃完早饭,一齐赶到学校时,才不过早八点。

    家长会原本预定九点召开,只开两个时,之后家长离开,学生便如旧上课。

    彼时负责布置教室和扫的组却还没开始准备,教室里仍杂乱堆着书箱、桌面上亦大多都被山般的立书架覆盖得严严实实。

    其中,又尤数迟雪的桌子最为拥挤。

    迟大宇一时也没地方坐,索性笑呵呵接了某个好心同学递来的塑料茶杯,便又跑去老师办公室“唠嗑”兼陪聊。

    迟雪花了好半天收拾完桌子,还没见他过来,正准备去叫。

    眼角余光一瞥,忽却见教室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但人鬼祟似也不恰当。

    因为对方虽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肌肤,但看身形仍然十足窈窕;虽戴着口罩,下半张脸看不着,但光凭那遮不住的瓜子脸脸型、披散到腰间的大波浪长发,兼之一双漂亮出挑的眼睛——天成的双眼皮和分外浓密的长睫毛,扑扇扑扇,极为好看。也不难想象,口罩下的脸多半是个叫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稍一走近,便又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橘香。

    不刺鼻,却清爽宜人。

    “同学。”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忽叫住她。

    迟雪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

    不料下一秒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女人以近乎耳语的微弱声线,复又声询问她:“可不可以过来一下?那个,有点事想要问问你。”

    “……?”

    “我是你们班上同学的家长。”

    她也不是谁的家长,用词含混不清。

    然而,或许是同性之间天生亲近的本性使然,实在很难拒绝一个美丽而透着优雅馨香的美好形象。迟雪虽迟疑,到底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出去。

    两人很快到了楼梯间一处隐蔽的拐角。

    而女人仍不取下口罩。

    扭捏片刻,只又声问她:“你们班上,解凛,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啊?”

    迟雪没料到她问的会是解凛。

    一时愣在原地。

    女人却似乎对她的态度毫不意外。

    反倒显出羞愧逃避的眼神来。

    “他有没有欺负别人,或者跟人架之类的,老师评价怎么样?”唯恐自己被人发现,着着,又愈发压低声音,“他是看起来就挺凶的,脾气也不怎么好,但是,在学校里有老师管,应该不至于到处惹事吧?没惹过什么大事吧?”

    “他挺好的。”

    迟雪忙回答。

    却忽然意识过来不对劲,转而发问:“不过阿姨,你是解凛的……?”

    “呃,其实也不是很熟、不是很熟。是他妈妈的朋友。”

    女人心虚地提了提口罩,“他妈妈是比较忙、没时间过来,所以就让我来帮忙,我那个,来代开一下家长会。”

    只不过这结结巴巴的语气、磕绊的辞,却又实在很难服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

    迟雪:“……”

    其实聊到这里,她倒是已大致猜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那声音亦隐隐与昔日电话里的尖叫和痛骂声重合。

    只是面对解凛母亲的突然造访,她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更不清楚解凛的态度,只能暂时保持体面的沉默。

    “呵呵、呵呵,工作忙嘛,也挺正常的。”

    反倒是那女人完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又忽然尴尬地笑出声来。

    怕她不信、或许也是怕她多嘴。

    又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追问:“不过话解凛,他之前有没有提起过他家里的事啊?他家里,比如爸爸妈妈什么的,他有跟你们这些……同学过吗?”

    “没有。”

    女人松了口气。

    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圈。

    眼见得附近已有三三两两的家长上楼,又赶忙拉住转身想走的迟雪,连声道:“别急着走、别急着走。”

    她伸手指了指教室外头的红榜,“你应该是你们班上成绩最好的了吧?那个,迟。麻烦你再跟阿姨,那解凛的成绩,他能考个什么学校啊?能至少考个一本吗?”

    迟雪:“差不多。”

    这倒不是敷衍人的谎话。

    毕竟解凛的进步,这一学期来也算有目共睹。

    只要能够稳住现在的成绩,在语文英语这两门上再下点功夫,他想考个不错的一本应该不成问题。

    女人闻言,有一瞬的怔愣。

    反应过来,却是难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嘴里声咕哝着“看来南生这孩子倒没骗我”,下意识的,又冲迟雪弯弯眼睛,温柔一笑。两人间的谈话气氛亦因此松弛不少。

    有那么一瞬间。

    迟雪甚至恍惚觉得,那天来电话的女人、和面前关心着解凛的女人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或许解凛心里那个“从不把他当人看”的妈妈,在心底里,也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属于他。也会以母亲的温柔偷偷关心着他。

    “他其实最近真的很努力,进步也是真的很大,”于是,亦终于忍不住为他话,“阿姨,他也没有在学校里惹事,脾气也不差——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而且一直都有自己的目标,一直向着这个目标拼命努力。”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去年的起分线,他甚至真的有可能考到北城公/安大学。那是最好的警校,每年我们学校过线的人都只有……”

    “什么?!”

    话音未落。

    迟雪还在努力为解凛“挽救形象”,却见女人的表情陡变,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追问:“北城公/安?警校?他考警校?”

    “不是,那也是一本。阿姨,而且那是全国最顶尖的——”

    “他已经填了志愿了?”女人却完全乱了节奏,根本想也不想就又断她,“谁跟你的、他亲口的?”

    “……”

    “真是有病他!我真要给他搞疯了,他生下来是专门来讨债的吗?”

    如此激烈非常的口吻。

    已足够让迟雪意识到自己错话。

    但震惊之余,挽回和收回前文却都来不及,得再多,甚至撒谎自己是道听途,也比不上错口出的客观事实来得“震撼”。

    以至于那天的家长会,那位自称解凛“妈妈朋友”的女人,最终亦选择仓皇离开,没有出席。

    迟雪根本拦不住她。

    又隐隐感到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却也不得不惴惴不安地回到班上:

    家长会已经开始,临近高考,气氛尤其紧张。

    就连班上此前几个格外不管事的家长,这次都抽空前来。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唯有解凛的位置是空的。

    他的家长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有来。

    连解凛本人当天也没有再出现。

    老师一时联系不上他,只能喊人到处去找,最后甚至因此惊动了年级组。

    等联系上家长、当夜把解凛强行带回学校,解凛又因此事,被迫写了他高中三年的最后一篇检讨。

    那天一整天都下着大雨。

    夏季的暴雨连绵,空气闷热而潮湿。

    迟雪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到半夜。

    最后索性起床,在宿舍阳台上起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灯光背书。

    雨声敲着窗沿,落在阳台整一排的不锈钢铁桶里,起初,倒当真如“大珠珠落玉盘”的清脆乐声。到后来却越下越大,失了节奏,如群魔乱舞。

    她被吵得不得安宁。

    莫名地,又想起早解凛的那篇检讨,想起他头一次念着检讨、竟从未抬头,只是木然望着白纸黑字,一字一顿念出口的模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想。

    高一时候的解凛,哪怕在课间操时被催上去读检讨,一板一眼,检讨不该和保安架、不该影响学校基本治安违规养猫。也会“趁校领导不备”,陡然杀个回马枪,着什么“我下次还敢”。

    任台下哄笑声一片。

    他也尽管跟着笑。

    但那笑却并不快意——那时的她眼也不眨地望着他。某一瞬间,总会惊觉那其实是种极轻蔑的笑。大概既是在笑底下那些无动于衷的少年,也笑漠然只知规矩的领导。

    笑“肇事者”。

    笑自己。

    “为一只猫架,违反校规,影响学校形象……八条罪还是八百条都无所谓,总之是我不对。所以念检讨是我该。”

    他。

    “但一条猫,你容不下它,你杀了它,反正是一脚或一棍子的事,他是被规矩杀的,这没办法——何必又要扒了它的皮,把它的尸/体吊在树上?难道用血淋淋的样子杀鸡儆猴,又不违背你们的规矩吗?”

    “这里是学校,这么多老师,教我那么多思想政治语文历史,难道到最后,连教人‘尊重生命’四个字的都没有吗?”

    那时那刻,死去的仿佛不是一只猫。

    而是他对于某些事、某个人、某些道理的信任。

    一旦没有,就再也没有了。

    他将如此这般的信条贯彻始终。

    所以那一夜,当迟雪被凌乱雨声吵得不得不站起身,收拾手电筒准备回宿舍,却看到宿舍楼下隐隐约约的一道人影时。

    其实她甚至都不算特别意外。

    反而有一种“终于还是来了”的感觉。

    她向下望。

    楼底下的那人撑着一把黑伞,雨水淅沥,沿着伞面滑落。他也同样抬头。

    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襟袖角,显出蜿蜒的湿痕。

    他们就这样隔着很远、几乎看不清对方表情的距离,遥遥望了一眼。

    她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知道一觉睡醒,是否还会有“正式的”告别。

    甚至不知道这一眼过后,后来,要有多久,才会有另一次真正的再会。

    但没有告别或许正是最好的告别。

    她想。

    只是,原来临了才知,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讲。

    好像要很久。要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才够。

    但又好像只要一声叹息。除此外,无所求。

    她低垂下眼。

    摁下开关,手电筒的光随之熄灭。

    *

    梦里的雨声亦嘈杂,深夜也无星。

    她流着泪告诉自己从此后也什么都不会变。

    她的青春亦不过是和许多没有结局的青春一样。

    在无声中,与初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