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你就是他吊着的那一口气。”……
“嗯, 您家人这个情况没有太大问题。”
“不过就是饮食方面还是要多注意,疗养期间,不要吃发物, 辛辣油腻的食物也不要碰, 另外……”
市医院住院部6栋, 五楼病房外。
今夜轮到刘程值大夜班。
本来过程倒还一如既往顺利。
不料检查到这一间, 却颇折腾了段时间——甚至陪床的病人家属还不满意,他才转背一走, 人又追出门来, 拉着他问东问西聊了好一会儿。
最后眼见得四下无人,这才心翼翼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塞给他。
又陪着笑脸声询问:“医生, 您看那个, 能不能尽快给我们安排换个病房啊?”
“主要我们隔壁床那个、她儿子你也知道, 就是之前把人推进人工湖、还上新闻的那男的。跟他们家人住一个病房, 心里总是没底。”
“更别提最近两天又听人,那男的好像又被放出来了。那指不定万一,他哪天又发疯……”
话得并非全不在理。
何况刘程之前,也见识过那子把迟雪家里老父亲推下台阶的凶狠样。无奈最近正是医院床位紧张的时候, 调整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办下来的事。
刘程也不过是个规培医生, 不可能只手通天。
当下只能好言安慰几句,把红包塞回人家手里, 便转身想走。
怎料人才刚走到楼梯口, 刚才“敷衍”完的青年又紧追上来。
他还以为对方是又要纠缠,本来有些避之不及。
结果听人了一通, 才知那青年竟然是好心。话间,又一个劲拉着他往病房走,嘴里咕哝着:“那女的真的醒了!”
“什么?”
“摔坏脑子那阿姨啊, ”青年道,“医生,她看起来跟傻了一样,嘀嘀咕咕要看儿子呢,样子……唉,也怪可怜的,不过突然就睁开眼睛、愣是吓我一跳!你赶紧去看看吧。”
……
而数分钟后。
等刘程检查完黄玉的情况、二度从病房出来,第一反应便是跑去卫生间电话给迟雪。
无奈电话了三五遍,每次总是“暂时无法接通”,他也没办法。
转念一想,索性又给私下里偷偷跟他叮嘱过好几次、要多照顾这病人的迟父。
却不知今晚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每个人的电话都忙线。
他一直到第六次,迟父终于姗姗来迟接起电话。
对面一片嘈杂,隐约还夹杂着耳熟的哭声。
“喂?”
他也怕迟父听不清。
只得赶忙抢占先机,又大声道:“是迟伯吧?我是陈,对对,医院里那个、迟雪的同事!”
“告诉你个好消息啊,就是你之前让我多盯着点的那床病人、姓黄那位女士,她今晚终于醒了。现在我们这边值班医生在给她做全身检查,我也大致看了一下,应该是没太大问题啊、就来个电话跟你一声。”
“……对了,迟雪最近情况还好吧?刚才本来想给她先个电话的,结果一直没人接。”
刘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絮絮叨叨个没完。
电话那头,此刻身在警察局的迟大宇,却只能强忍住激荡且不知所措的心情,手掌心捂住手机话筒,声地一一回应。唯恐自己的声音太大、会惊扰到旁边呆坐着默默流泪的女儿。
没多会儿,电话挂断。
刘在洗手台前边洗脸洗手,身后的隔间门忽然又开。
略有些佝偻着背的大爷走出来,和他并肩洗手。
刘认出那也是个同层的病人家属,还顺带随口问候了两句他家人的病况,之后才在洗手间门口“分道扬镳”——一个回了黄玉的病房,一个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黄玉这厢刚做完简单的检查,氧气罩还没取下,就急着要他们联系自己儿子。
结果顺着她报出来的号码拨过去,电话那头,也很快无例外传来“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旁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被扰了睡眠,此时已经很不耐烦。
最后还是刘心善,安慰她明天早上再多几个也不迟,总算是把人哄着先睡下。
谁知,等他在值班室也睡二三个时,早上六点多、半梦半醒刷手机醒觉,竟然看到本市的最新特爆新闻:偌大的标题和马赛克画面,配上熟悉的媒体式宣传文案,无一不让他想起之前的“坠湖事件”。
连事件的当事人都——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急忙赶到了昨夜的病房外。
然而隔壁床的病人显然是个热心时事的,又有着极为良好的作息习惯。
此时不过六点,他已经点开早新闻,在病房外头都能听到清楚的播报声。
黄玉一夜未眠,自然也跟着一起看,起初甚至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她看到这起命案。
看到警方发出的着马赛克的死者照片、死者下巴上的一排麻点;
看到被担架抬走的尸体——尸体的脚上穿着一双眼熟的破运动鞋。
看到新闻一旁的注解,称呼死者为周某东——
那一天。
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声,吵醒了这一层几乎所有的病人。
*
与此同时。
在解凛所暂住的公寓里,气氛却也同样是一片愁云惨淡。
——和迟雪等人至今仍在警局接受笔录调查的情况不同,解凛与后脚赶到的薯片仔同大波浪,是先于警方离开了现场的。
他的枪伤亦不便在医院接受妥善治疗,只得找上过去老解相熟的一位医生,在对方那里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处理。
然而归根结底。
伤势事,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才是重中之重。
“头儿。”
最后一如既往。
还是大波浪不堪忍受压抑的沉默,率先提出了问题:“所以,咱们怎么办?”
她心翼翼点了下桌子上那份亲子血缘鉴定报告。
页面底端晃眼的“99.99%”,如果放在平常,无疑是一份好上加好的消息,意味着他们这次回到南方的任务进度有了长效的推进。
但眼下这份亲缘牵系的双方,一个在牢里苦等,一个已经和在场众人阴阳两隔。这种毫无挽留余地的收场,显然最不能为人接受。
“……”
以至于连解凛都沉默着,难能可见地扶了下额头。
而薯片仔和大波浪你看我我看你。
在背后互相推手、催促对方先——
“呃!”
最后不出意料。
是薯片仔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凳子。
解凛抬头看他。
少年吓得心里一凛,不得不当下轻咳数声,调整呼吸。
这才正襟危坐着提醒道:“但是头儿,我们觉得也许还有一点‘生机’。”
“……。”
“其实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到的时候。”
薯片仔道:“当时周向东还有一口气,我们观察到,他好像在叫迟雪、叫的是‘姐’。不是雪姐姐——是姐。”
话落。
眼见得解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难看。
大波浪暗道不妙,忙又在旁隐晦补充:“而且,就我们最近不是一直在附近踩点吗?头儿,混熟了以后,确实听到过有些风言风语,周向东之所以和他妈关系不好,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妈妈的一些男女关系问题。”
“而且头儿你不觉得吗?对面诊所里那个医生、就是迟雪爸爸,他对黄玉的态度有点过分殷勤了。加上,据他老婆生前和他一直非常恩爱,只是两个人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到四十多岁、结婚二十年,也就是差不多黄玉搬来这附近不久,才有了迟雪这个女儿。”
她字斟句酌。
“也就是,种种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头儿,那什么,往往不可能的答案才暗藏玄机……迟雪和周向东,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其实有理由、也不得不怀疑……”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假如这个所谓“陈之华的孩子”,并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假如还有他们之前没有想到的“漏网之鱼”。
“我想迟雪的头发应该很容易能采集到,”大波浪建议道,“不管结果是怎么样,我们从这入手,起码还有一线生机。不然的话,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头儿?”
解凛没有回答他们。
只是忽然站起身来,转而吩咐薯片仔一句:“最近我不方便出面,附近如果有不干净的东西,帮忙清理一下。”
顿了顿。
又看向大波浪,“如果能抓到会话的,就顺藤摸瓜,给我查白骨的位置。只要他没回云南,就算把这块地皮翻个底朝天,帮我把他找出来。”
“……头儿?”
“总之,陈之华的种只有一个,就是周向东,现在周向东已经死了。一条路走不通,我们就走另一条。”
他无所谓。可以走更远、更辛苦、残酷更多的路。
但是——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放在砝码架上,包括他自己。
只有迟雪不可以。
“不要动迟雪,”他——或者是警告,目光森冷地看向面前噤若寒蝉的两人,“不要赌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底线。
因此。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哪怕退无可退。
只要他还活着,绝不可以让人迈过这条线。
*
而这一天,迟雪从警局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诊所黑了灯,乌漆嘛黑。
即便迟大宇摁亮壁灯,四周还维持着她上次离开前干净光洁的表象,但茶几上的花却是诚实的——没人照顾,早已枯萎着低垂下头,无精采。
迟大宇循着她目光看去。
怕她触景伤情,连忙端起花就要去倒,迟雪却忽然开口叫住他。
要知道前边叶南生送他们回来,一路上她都没话。
迟大宇顿时露出惊喜表情,回头拉住女儿,连声问:“怎么了?”
“我饿了。”
她却只是沙哑着声音,满目疲惫:“给我煮碗面,好吗?”
迟大宇点头。
很快上楼,厨房里锅碗瓢盆一顿响,不多时,他便又端了丰盛如满汉全席的一锅面下来。
原以为迟雪会没什么胃口,他还声劝了她两句多少吃点。
然而她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一筷子又一筷子,一反常态的好胃口,不断把面从锅里盛到碗里。
是以,一整锅成年男子吃了都要吃撑走不动路的面,竟就这样无声无息进了她瘦弱的身板里。
吃完了已经七点多,她又起身,爸我要去散散步。
脸上仍是无表情、淡淡的样子。
迟大宇闻言,却忙放下手中活计,是要跟她一起去。无奈被迟雪无情拒绝,也不好强跟着,只能扒在门框上,目送了她很久。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道拐角处——
这片地方她毕竟从玩到大,按道理,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但偏偏这一晚迟雪就像只闷头苍蝇,只是一直往前走,碰到拐弯的地方就拐弯,最后七弯八绕,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只觉得走得太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酸水和食物的味道,一阵接一阵地往喉咙口冒。
她还不愿意乱吐,一直活生生憋着。
直到终于找到路边一个便利店,向人要了个塑料袋,这才俯身下去、吐了个酣畅淋漓。恍惚连之前被绑在“黑屋”吃的面包都给吐了出来,太阳穴那的青筋一直不停地跳。
作为医生。
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生理上已经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但神智却还始终清醒。
她笑不出来,也不想哭,甚至给自己买了瓶水漱口洗脸。之后呆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就这样看星星,看路人,看野猫野狗,不知看了多久。
便利店里的人流随着时间渐晚越来越少。
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店里,与她擦肩而过。
服务员熬了大半夜,收银时原本已昏昏欲睡。
不经意抬头看,与那男人四目相对,却突然没来由地一怔。
紧接着红了两颊。
“那个,盛惠五十元。先生需要塑料袋吗?”
“不用。”
“……好,好的。那麻烦请这边扫码结账。”
她将手里的薄荷糖同香烟递给对方。
对方却并不扫码,只从钱包里抽出相应金额的纸币,等她检查无误后,这才接过商品离开——
却也不算真的离开。
因为他只是迈出店门,又坐到了门口的长椅一侧而已。
迟雪正怔怔出神,没有注意他什么时候来,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坐下。直到旁边塑料包装袋簌簌作响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吵到她、忍不住蹙眉侧头看:
那人却已伸手过来,握拳、随即翻面、摊开。
他掌纹明晰。
所有纹路皆深刻且清晰可见,没有杂乱,独一条直线横亘其中。
而手掌中心,躺着三颗蓝色薄荷糖。
她迟迟不拿。
他便久久举着。
直到她心翼翼地把糖收下,沉默着拆开其中一颗的糖纸,把糖丢进嘴里。
之前还发苦的舌尖,此时被糖果带出甜丝丝的清凉。
“迟雪,”而他亦突然开口,又淡淡问她,“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迟雪低头抿着糖果,不话。
于是他等了五分钟,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
“因为不想回去。”
“……”
“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解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她。
声音很轻很轻。
突然又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
脸色平静,却仿佛呼吸亦艰难。
许久又许久,没有侧头看他,只是失神地看向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喃喃自语:“有些话想问,但是我不敢问。我想找个地方逃避这件事,可还是逃不了。所以我只想喘口气……但喘口气也不行,不管我在干什么,我只要闭上眼,就是麻仔满脸是血的样子。”
“……”
“其实我对他不算好的,”她,“我也有很多顾虑,会害怕、会觉得他做的事不可理喻。我甚至也想过,如果他再也不出现就好了,我爸爸维护他,我也会偷偷地生气,我觉得我们自己都顾不上了,为什么要去帮一个不会感恩的人?可是原来,我在想,如果有好几次、好几次都是,如果我不是抱着……抱着‘帮了这次没下次’、‘不要被缠上’的想法。”
如果我但凡只是像对一个同事、对一个陌生人那样,愿意花时间去向他解释他误会的地方;
如果我也能设身处地问一问他现在的情况,而不是总想着要用尽可能低的代价发他。
一顿饭,几百块钱,一袋苹果香蕉。
“如果我——”
“没有如果。”
解凛突然断她。
迟雪一怔。
好像也只是一怔而已。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停下,眼泪竟倏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豆大的泪水却止不住。
她的委屈,她的后悔,她的无能为力,都在这句“没有如果”中骤然爆发。
然而竟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她只是捂着双眼,默然流泪。
而解凛在旁静静看着,破天荒的,却没有拆穿身边人的软弱和故作坚强。
只是又突然如讲故事般地向她提起:
“我的一个朋友,”他,“之前也有一份很危险的工作——是每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太阳的那种。”
“在那种处境下,其实死是最轻易的。死了不仅一了百了,不用每天提心吊胆,还能安慰自己虽死犹荣。而且你的心里因为早有准备,反而没那么害怕死……但是为什么到最后拼尽全力还是想要活?后来他——他跟我,也许是因为心里总想着,这辈子,人活着还是要有盼头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除了尊严、理想,还得有那一口气撑着。如果那口气都没了,才是真的没了。”
“而你就是周向东吊着喉咙口的那口气。”
解凛。
“而如果你问我那个朋友,是死可怕,还是那口气没了可怕,我相信他也会是一样的答案:与其行尸走肉一样碌碌无为地活着,每天提心吊胆盼着死还活着,不如用这条命,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换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着。
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的塑封袋。
塑封袋里装着那天他在地下酒吧得来的、用于检测之外、剩下的那一部分头发。
他静静看着那一点黑色。
上午时的那些“争吵声”,的“提议”,又忽然浮现在脑海。
【如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有理由怀疑……】
他攥紧了那只塑封袋。
再开口时,语气却依旧平静。
“所以你可以想象,如果你我是周向东,也处在他当时的那个环境下。”
“我选了在可以逃生的前提下扑过来救你,那是因为,我的本能在告诉我,你能活下去,比我活更重要,那一刻,我遵从了内心的选择。”
“……”
“所以从来没有谁为你而死,迟雪。”
他将那一袋头发,如递给她薄荷糖一般,也同样递到她面前。
“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无意义的活,至少你让他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也许他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受苦、为了贫穷、为了在饥饱和罪恶之间挣扎吗?
为了贪恋短暂的欢愉,为了出卖灵魂得到血腥的享受吗?
但是在那颗子弹向你飞来的瞬间。
他的瞳孔里也许清晰地映出你的脸。
那一刻,脑海里的声音会悄悄对他:全都不是。
是为了这一刻。
【因我的存在,而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续,迟雪,这是我痛苦生命里唯一的救赎。】
他忽然闭上眼睛。
眼前是沉浮的江水,马革裹尸的荒山。
是泥土里的鲜血味道,是太平间中残缺不全却亦模糊的脸。
那一刻,二十五岁的解凛决意去死。
……
但是。
【如果因我苟延残喘的存在,因我的不甘心而使你的生命受到威胁。】
【迟雪,这是我忍尽所有屈辱和痛苦过后,仍然唯一无法忍受的事。】
夜色幽深,便利店外的长椅上,他们只是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话。
迟雪终于还是接过那一包头发,在手心攥紧。
而在这许久又许久的沉默过后。
“迟雪。”
末了,却是解凛破寂静。
又轻声:“路太黑,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