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一更) “一步错,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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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

    当周周末。

    按照当地的习俗, 黄先生果然赶在“最后期限”之前,为麻仔布置了一场规模不的白事。

    就在公寓楼下,尸体装殓入棺, 支起雪白大棚, 供人祭拜追思。

    而大棚之外, 从街头到街尾, 不止连摆了两天的流水席,连吹拉弹唱的丧仪队也没放过, 在这片整整唱了一天一夜。

    迟雪当天晚上被叫去值夜班没在家, 等到白天回来时,远远听到竟还在唱。

    走近了则吵闹更甚:唢呐号全上场, 犹如山哭鬼嚎。不由眉头微蹙, 想着街坊邻居大概少不了有怨言。

    然而听迟大宇, 那位黄先生竟然也早都提前点好。

    为了安抚附近的居民, 每家每户给封了八百八的红包。

    用老父亲的话来,黄先生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大好人。

    尤其是考虑到黄玉在这边的亲戚朋友不多,怕局面冷清,正式开宴当天, 还特意请了一堆不认识的人来吃饭充场面, 倒把场面烘得十足热闹。

    迟大宇原本只计划着请来附近的街坊邻居简单吃顿饭,和对方的阵仗一比, 顿时相形见绌。也不敢给人拿什么主意, 权当是个简单的参与者罢了。

    “老迟啊。”

    而黄先生看出他不好意思,后来反倒还安慰他:“这些东西是做给别人看的, 总要给我妹妹一点面子。我心里其实还是更喜欢自家人聚。”

    “对了,等孩子火化了,把骨灰带回去, 回头我还想做个东,请你还有雪吃个饭、感谢你们对我妹妹这段时间的照顾。好吗?”

    黄先生人善心慈,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

    迟大宇当然也只有欣然应允的份。连带着正好起身去接电话、没在身边的迟雪一起,把这事给应了下来。

    旁边的黄玉却面如土色,始终只低头吃饭,一语不发。

    一直等到迟雪接完电话回来。

    “迟雪。”

    她这才开口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肚子,不太舒服,你能陪我去上个厕所吗?”

    语气之礼貌客气,一贯在她这讨不到好的迟雪,倒莫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也没太犹豫,便起身去搀扶她——结果两人一前一后刚站起。

    “顾嫂,你也跟着过去吧。”

    黄先生正和老迟碰杯,竟也十足一心两用。

    又吩咐身后另一桌的护工,“阿玉她伤还没好,走路经常颤巍巍的,雪扶着她,别也被带着摔了。你跟着一起去,帮忙看着点。”

    黄玉扶着迟雪手背的右手瞬间收紧。

    迟雪被抓得一愣,不明所以间侧头看她:也是凑得近了。这才发现,她最近似乎又消瘦不少。

    整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两颊都瘦得凹陷下去。

    “……走。”

    黄玉突然拉扯着她的衣袖。

    流水席摆在街上,附近也没有公厕。

    迟雪只以为她是很不舒服才一直催,遂和那护工一起扶着黄玉去了自家诊所。让黄玉在二楼上厕所,她和护工则在门外等着。

    然而才没两分钟。

    黄玉又开了一叶门缝叫人,是站不稳要人扶。

    护工殷殷切切走过去,转眼便被又又骂地赶出来,不得已换了迟雪。

    “那我就在门口等着,门别关严吧。”

    那护工却也不恼,站在厕所门口没走。

    看向迟雪,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容,:“怕你扶不住,待会儿一起摔了。”

    好心归好心。

    问题是这怎么跟盯梢似的?

    饶是迟钝如迟雪,此时亦终于嗅出点不对劲的意味来。

    更别走进门,黄玉又瞬间紧攥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来。

    一个个微弱的口型,指向可怕的现实。

    冷汗逐渐爬满整个后背。

    到最后,迟雪几乎是立刻找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报警。

    然而黄玉却只是摇头,拼命按住她手。

    “会死人的。”

    黄玉——以心翼翼的口型:“全是他带来的人……这里,这些邻居,你爸爸,你要他们怎么办?”

    “现在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

    “你要活下去,记住,想尽办法活下去。不要让他知道……”

    黄玉。

    “只要你还活着,关键时候,你……也许可以救下你想保护的人。但一旦冒险、一旦你不在了,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而另一头。

    老迟已喝得微醺,黄先生面上却还丝毫不见醉意。酒过三巡,又双双碰杯。

    “听你们诊所已经开了几十年。不过,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生意应该很难做吧,”黄先生,“雪也二十几岁了,以后万一要是嫁人,这嫁妆准备起来也是个难事。”

    三言两语虽简单,却一下戳中了老迟的伤心事。

    “是啊。我一想想就……”

    他欲言又止。

    也是这样四下无旁人的场合,也才敢几句真心话。

    良久,无奈地一碰杯。

    老迟低声:“也不瞒你,我的这个肾,真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忙着还钱,一直不敢去仔细检查,但我自己也是个医生……心里有数。要是真去做透析,做有的没的,家里哪里负担得起?我老婆那次生病,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连累我女这么多年过苦日子……我不想再拖累她啊。”

    “我懂,你是个好父亲。”

    “嗨,这算什么好?”

    老迟却依旧只是苦笑:“这年代,没钱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我也六十多了,别的什么也不图了。现在就想着能把之前欠的钱全还了,至少把这个担子卸了,别留给雪。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黄先生闻言亦是满脸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

    黄先生:“你也别太着急——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发财的法子。”

    话音未落。

    旁边忽传来拉扯椅子的动静。

    他十分警觉,下意识侧头一看。

    见是黄玉和迟雪回来,却顿时又扯出个温和笑脸。

    “回来了。”

    他拍了拍黄玉的手背。

    回来就好啊。

    他心里想。

    别是人,连家养的宠物也会有想逃出笼子的时候。这种时候,只要把家门关好,那么,在习惯了笼子的宠物看来,卧室就算是巨大乐园,客厅就算是世界地图。至于客厅门外的世界,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他当然可以容忍她的一点动作。

    无伤大雅。

    他想到这里,微微一笑。

    随即又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迟雪。

    四目相对。

    一直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黑衣男人忽然接了个电话。

    短暂的交谈过后,又上前来,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他脸上表情不变,时不时点头示意听到,依然微笑。

    ——逃了只老鼠啊。

    心里却想。

    生命力顽强的老鼠,一向是最让人头疼的。

    很不爽。

    “雪。”

    谈吐斯文的“黄先生”,于是话音一转,又突然问:“刚才听你爸爸讲,就这附近,有个叫‘谢’的男生和你相处得很好啊?怎么今天没一起叫过来吃饭。”

    “……”

    迟雪沉默。

    “而且最近这个架势,我怕吵到人,家家户户给发了红包,好像都没看到过他来领。”

    “……”

    仍是无言。

    旁边的老迟见状,察觉到自家女儿似乎不太情愿搭话,脸上情绪也不太对。

    “诶,算了算了。”

    当即忙又出来圆场:“现在雪和人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而且可能别人也忙着——今天这个日子,还是先把麻仔的事——”

    “我最近也都没见到过他。”

    迟雪却突然。

    闻言,迟大宇和黄先生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不过你提醒我了,黄叔叔,我突然想起来,他的生日应该也快到了。”

    迟雪却并不停顿。

    仍在继续着:“我想给他挑个好点的生日礼物当惊喜。有空的话,可以让叔叔你帮忙参谋一下吗?”

    “……哦?”

    “认识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再陪他过个生日。”

    迟雪的背上全是汗,黏连着里头的底衫,很不舒服。

    但她的背却仍挺直着,脸上挤出淡淡的微笑:“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夙愿吧。我这段时间攒了一点工资,想给他买个好点的生日礼物,叔叔你应该比较懂这方面?”

    一旁的迟大宇听得满脸疑惑,心女儿为什么突然没头没尾起这种私事。

    然而,“黄先生”却很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乍然莞尔。

    “也好。”

    他:“那你回头告诉我有些什么备选项,我帮你挑挑。”

    着,便又在桌下握紧了黄玉颤抖的手。

    *

    亦是这一天。

    再盛大的排场,折腾到下午,流水席也逐渐散去。

    麻仔的尸体最终被送往市殡仪馆火化。

    活了二十五年,从前是看他从矮子长成高个儿,如今是从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到剩下个的骨灰坛。

    黄玉将那坛子抱在怀里,泪流不止。

    迟雪与迟大宇亦湿了眼眶。

    从头到尾,黄玉没有去看过遗体,没敢去目睹孩子离开的最后模样。

    如今抱着骨灰坛,也不过反反复复,喃喃自语着同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

    而“黄先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双方哭完也叹完,在殡仪馆门口分别,顺带约定好了下次吃饭的日子。

    傍晚夕阳西下。

    目送迟家父女乘车离去,陈之华复又侧头看向身旁垂泪的女子。

    他什么话也没。

    只车辆驶过雁江桥,突然又绕行桥下。

    车里传来女人厉声的尖叫和惊怒的哭泣声,却最终被隔离在车门之内。下车的保镖,手中捧着个灰色的瓷坛,走近江边,随手一抛——

    “……!!”

    回家路上。

    迟雪忽然满头大汗、猛地瞪大眼睛。

    就这样从闭目养生的憩中惊醒。

    后座一侧,迟大宇正在玩手机,见状亦吓了一跳。

    忙又一边找纸巾,边问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迟雪的汗还是止不住,心口狂跳,却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能推是做了个噩梦。

    “我这几天心脏老不舒服。”

    她喃喃:“爸,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自己的身世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到底怎样才能自保?

    还有解凛。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里。

    她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指。又想起今天黄玉遮遮掩掩过的话。

    “爸。”

    太过于不安。

    以至于又“奇思妙想”,突然一把抓住迟大宇的手。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出去旅游吗?”她,“这样吧,我出钱,你出去玩玩放松一下,去玩几个月怎么样?……哪里都好,出去散散心。”

    “傻孩子。”

    迟大宇却只心疼地摸了摸她头发,“你哪来的钱给爸爸出去玩?更何况,有钱咱们攒着还来不及。你啊,是不是因为今天看到麻仔那样,所以——”

    所以什么?

    没等他完。

    迟雪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她脸上顿时一喜,以为是大波浪或解凛那边有了新消息,立刻低头去翻包找手机。

    然而。

    找出来一看,上面显示的备注却是“叶南生”——本就心乱如麻,看到后更烦。她脸一沉,当即想也不想就挂断。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

    连迟大宇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给“叶”好话,劝迟雪要不还是给人家个台阶下。

    迟雪却仍是不理,只兀自捂着脑袋,脑子里思绪翻涌,闹得快要爆炸。

    直到又一次“滴”声响起。

    这次是短信的提示音。

    原本黑下去的屏幕重新亮起。

    迟雪不经意一低头,看见上头简短的一行文字。

    【来望天苑3-2-13,他在这。】

    而望天苑3-2-13。

    正是当年解凛高中时独自居住的私人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