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一更) 迟雪就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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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岁, 解凛的生日过得仓促而惨淡。

    这一年的他,光是术后康复已花去足足九个月时间,几乎长驻在医院。

    但尽管努力配合复健, 尝试了各种办法, 他的左手仍然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同时, 新伤旧患的密集发作, 心理情绪的急剧低落,让他饱受病痛的困扰, 一度消瘦到不足50公斤。

    但也正是在这一年。

    因解军的笔记和之前的“半份名单”带来的效果拔群, 境内又有十五处毒/贩秘密窝点被破获,共37名重点人物于云南、贵州等地被捕。

    作为“凛冬计划”仅存的独苗, 他代表凛冬三期、总共约21位登记在册的卧底人员, 得到了警队内部的授勋和高度嘉奖。

    在他的同龄“同行”之中, 不可否认, 这已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就。

    老头是个惜才的人,为此再三挽留,希望他能够留在北城,任北城缉毒总队副总队长。

    毕竟相比较于前线的缉毒工作, 留在北城显然要轻松很多, 未来也很有可能在仕途上有所发展。

    但他仍是因伤推辞不受。

    只借此机会,倒是将季忍和季一恬两人留在了老头身边。希望他们能够得到正规有效的培养, 未来谋得一个不错的出路。

    “如果可以的话, ”他最后,“当作是我的私心吧, 不要让他们走我的老路。别把他们当过去的我培养。”

    “你后悔了?”

    “没有。”

    “……”

    “没后悔过,我一直对得起我过去亲口宣过的誓。”

    解凛着,低头点了一根烟。

    但他的左手一直在抖, 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只的火机。折腾半天才点燃。

    而老头沉默着盯着他的动作。

    不着痕迹却微红了眼。

    “我只是觉得,这条路太陡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走到最后。”

    他:“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也能看出来,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我们当初那种信仰、或者传承的信念才进了警队,纯粹是因为警队给一碗饭吃而已,他们只把警察当作一份职业。”

    做一个普通的警察,有这样的觉悟大概就算合格。

    但对于一个要时时刻刻直面纸醉金迷和残酷厮杀的缉毒卧底来——这还远远不够。

    “所以,如果到最后,他们发现事实远比他们想象的残酷,要面对的世界远比他们想象中要更黑暗,也许,只会让这世界多一个吹水,或者多一个梁振而已。生或者死都太痛苦了,他们还年轻,没有做好面对这个世界黑暗面的准备。”

    “……”

    语毕。

    解凛吐了个长长的烟圈。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那点伴随他始终、眼皮上浅褐色的痣,似乎也因他这段时间的消瘦而变得失去生机,掩映在长睫边缘,几乎再看不见。

    他只是轻声:“就让‘梁振’们只做一个普通的警察,度过平凡安定的一生吧。”

    但这一次。

    他既没有等一个是或否的回答,也没有回头。

    而是带着满身的荣耀,勋章和伤病。

    在二十六岁这一年,选择离开了自己矢志忠诚的队伍。

    二十七岁。

    他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在南方创办了一家警用器材公司。

    但毕竟他本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更不擅长和商人交道。

    几年算下来,生意也顶多只能算是做得不温不火,赚不赔——倒是叶家那位老太太,听了之后,经常暗地里派人给他递些数额不的单子。

    自从去年她重病,而解凛以某个条件与叶南生做了交换,答应回去见老太太一面之后。

    这位老人情况稍有好转,便似乎又想起了他这个多年来被丢在一旁的亲孙子。明里暗里提了很多次,希望他能够回来接管一部分家族的产业。

    这种递单子的行为,亦当然可以视为一种主动的示好。

    他看在眼里,却没点破也没接,依旧还是满世界到处跑——

    是了。

    他后来的好几年,一直循着叶南生高薪聘用的各国侦探的线索,来回奔波于金三角、旧金山、温哥华等地。这也是当初他和叶南生交换的唯一条件。

    至于成立公司的初衷。

    他不爱做生意,不爱交道,原本也只是听了旁人的建议,希望老迟未来养老能有个倚靠罢了。这样,不管他或迟雪在不在,老人总还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尤其是老街拆迁之后,诊所也在年后关了门。

    他不想老人家整天闲得无聊,闲下来就会想女儿,就会哭。因此想给老迟找个工作的地方,要安全,也要不那么累。选来选去都不满意,最后索性自己开了个公司,就让老迟每天在里头转悠转悠也挺好。

    公司的具体业务也不用操心。

    他在国内的时候,会亲力亲为操持。

    他不在国内的时候,则交给专业经理人来理。

    每年年底,他就把进账的钱一分为二。

    七成交给老迟养老。

    至于剩下的三成,出门在外花钱的地方也确实多,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这般,竟也不知不觉过去几年。

    陈之华如人间蒸发,遍寻不着,而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管不顾大海捞针。

    所有疑似出现过黄玉或陈之华踪迹的地方,都意味着迟雪有可能会出现。

    于是他就那样固执的,只要有消息,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方找过去。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扑空。

    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最后落魄回国。

    时间一晃到了他二十九岁生日那天。

    *

    当时他在人纽约。

    时逢国内的新年,但在国外、除了华人街之外的地方,似乎却感受不到什么年味。他差点忘了是自己的生日。还是老迟电话问,他才想起今天原来已到了新年,于是在楼下的华人超市买了挂面,就在公寓里简单煮了一碗长寿面。

    然而面刚煮好,相熟的线人突然来电话,告诉他布鲁克林公园有人发现一具华裔女尸,三十岁上下,外貌和他描述过的很像——但疑似是因吸/毒过量身亡,目前已经被送往法医中心进行鉴证。

    他连外套都忘了穿,大雪天匆忙车过去认尸。

    进门前他的左手抖得不行,几乎握不住签名的笔。

    同行的人只以为他是冷,礼貌询问他需不需要喝杯热咖啡,又调侃找了这么多次都不是,放轻松,也许这次也没那么轻易中彩。他却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掀开白布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

    旁边的人嘴里着安心,却还是饶有兴味地对照着他带来的照片。

    而他低下头,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女人看:

    确实,五官和脸型,乍一看都很像迟雪。

    只是眼前的女人披散着长发,脸上全是淤青和冻伤的痕迹,皮肤也比迟雪稍黑一些,再细看,鼻子和眼睛又多了些异域的感觉。更不像了。

    他站在停尸床前看了很久。

    一点细节也不敢放过,决心下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又侧过头对人:“不是。”

    “不是她。”

    他。

    出来的时候雪还在下。

    而他只穿了一件毛衣,一离开警局,便冷得几乎要发抖。

    他想着赶紧回家,赶紧车。身后,相熟的线人却追出警局,又为他送来一件新外套。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向对方道谢。

    但不知怎的,把那羊绒外套接到手里时,手掌却又忽然禁不住的一痛。

    他一愣。

    翻过手掌看,才发现原来掌心不知何时已被抠出血痕。

    指甲抠破了皮,密密麻麻许多指印,看着颇骇人——但却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弄成这样。

    “也许是我太紧张了。”

    他只能向那位熟人解释,以试图缓解眼下尴尬的局面。

    “不。”

    对方见状,却满脸遗憾地摇头,“我想你只是太爱你太太了。”

    “……”

    折腾一番,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餐桌上那碗面坨得夹不开,如一整块面饼。他索性烧了点开水加进去。

    虽然口感差了点,但终于能搅开,他于是就着开水吃完了一整碗“长寿面”。

    又给老迟发了个消息保平安。

    最后确定今天没有遗漏什么事,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这才在一整天的提心吊胆和疲累中入了梦——几乎是一放下手机便睡着。

    而他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着她。

    她坐在他梦中,坐在少时那间公寓的床边。

    冬天来了,也许是为了闲暇时解闷,她正低头,织着一副手套或是毛衣。

    而他推门走进房间。

    坐到她身边,又静静侧过头去看她的脸:没有变化,总是安静的神情。

    专注的时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和时候做题做到入神时一模一样。

    他明明有很多话想。

    但是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却只想这个梦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不想话破这一份难得的平静。

    于是,最后反倒是她先开了口。

    “过了二九就三十了。”

    “嗯。”

    “解凛,生日快乐。”

    “嗯。”

    怎么老是嗯?

    今天过得不开心?

    她忽然放下毛衣针。

    又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侧头看他。

    “那,今天我们去吃馄饨怎么样?”

    她问他。

    “你生日,不能让你做饭……但是我做饭又不好吃。”

    她看着他的眼神永远是亮晶晶的。

    想了半天,不等他回答,又声提议:“不如吃完馄饨再吃长寿面?我知道有一家店做得可好吃了,就在老一中那个路口。过去不远的。”

    “好。”

    “那蛋糕呢?吃完饭再一起去做个蛋糕吧?”

    “也好。”

    “……”

    她失笑:“你怎么什么都好。”

    然而归。

    她还是开心地俯身过来拥抱他,脑袋贴着他的颈窝,习惯性地蹭了又蹭。

    “那我去换衣服了。”

    她。

    他点点头,目送她起身,走到房门口。

    “话,不如我今天穿裙子吧?我想起我上礼拜好像才刚买过一条白色的……就是不记得是放在哪了……”

    嘴里咕咕哝哝着话的她。

    “对了,解凛,我想起来你昨天不还嗓子疼吗?我让爸爸给做了凉茶的,放冰箱里了,你记得要喝啊。”

    走前仍然不忘嘱咐他的她。

    “解凛。”

    直到手指握紧门把手的刹那。

    她:“……最近天好冷,不要感冒了。”

    这即是这个梦里,在他的三十岁初。

    她对他的第一,也是最后一句话了。

    她走出房间,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一直活在他的灵魂深处,在喜与悲的阵痛之外,她就站在那里,在门后的世界。

    不管他是十七岁,二十五岁还是三十岁。迟雪就站在那里。

    ——他于梦中惊醒。

    空荡的房间却依然空荡,没有她心心念念的白裙,没有冰箱里的凉茶,也没有她。

    只有他愕然间,摸到自己脸上的一片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