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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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长庆街。

    过往行人络绎不绝,扛着糖葫芦桩子的贩穿梭在人流里,扯着嗓子吆喝:“糖葫芦,又大又红的……”

    ——“回来了,定北军回来了!”

    报信人扯着嗓子一路从城门口喊到街头,喧闹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更盛的欢呼。原本忙活着的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挤向街边。糖葫芦桩子砸到人,脚也互相踩着,却没人在意。个个都伸长脖子往街口望去,恨不得自个儿的脖子能飞到天上去。

    阁楼上的姑娘们羞涩地用团扇遮面,也按捺不住地探头看过去,不少人手里还提着果篮和绢花。

    话间,摆在摊子上的物件开始轻颤着往边缘滑落,这颤动又传到地上,震得人脚下发麻。

    铁蹄声整齐划一的回荡在街道,万众瞩目中一列长长的铁骑兵踏马而来,领头的就是世人口中骁勇善战的镇北将军——谢锦衣。

    大家伙瞪大眼睛去瞧,看到的却不是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怪,而是一个身形颀长,神态俊雅的青年。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负着银枪。通身银白铠甲,背后赤色披风迎风高扬。许是漠北多风霜,他仍旧戴着獠牙铁面具,看不清面容,只露出剑眉下那对凌厉的桃花眼。

    眉眼风流,似笑非笑,眼神却是冷的。

    可单单凭借这么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就足以让阁楼上的姑娘们春心萌动。飘飘荡荡的绢花悉数往他身上落,扔过去的果子也是应接不暇。

    马上的将军慵懒地掀开眼皮,眼睑下那颗的红痣跟着上扬。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竟也让人觉出若有若无的风流与恣意。

    阁楼上的姑娘们被他那一笑夺了心神,加之越国一向民风开放,以至于有胆大的解下腰间香囊扔给他。

    姑娘们原以为能有一个被他接住也是好的,或是再博得他一笑。可那些香囊却尽数落在地上,谢锦衣莫是接,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散漫地策马前行,马蹄毫不留情地踏过地上的香囊,连同姑娘们的芳心都踩碎了。他眼里的冷漠却越发明显,薄唇微阖,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唇薄之人,性也凉薄,不外如是。

    阁楼上的姑娘们大失所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众铁骑兵中。人群中有人喃喃自语:“这样的人物,怕是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

    话音随风而逝,远处的定北军再也看不见踪影。

    .

    “北方战局刚稳,这谢家儿不怕招人非议,如此之快就回了京,还真是仗着皇兄的宠信,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得意楼雅间,康王正与赵侍郎饮酒,定北军回城的呼声连他都惊动了。

    赵侍郎眯眼一笑,恭敬地道:“谢锦衣刚刚立下大功,如今正是风头鼎盛的时候。不过他既然回来了,依下官愚见,王爷还是应当对他示示好,拉拢一番。”

    侍女过来添酒,康王伸手拍了拍她的臀,这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本王晚点让李盛备上厚礼送到他府上去,正巧扬州刚送来几个瘦马,一并送过去给他。”

    康王大掌抚在凸起的肚皮上,嗤笑,“这从战场上下来的男人见着女人跟闻着腥的猫,本王不信他还能没兴趣。”

    赵侍郎道了一声:“王爷所言有理。”可想到谢锦衣的性子,他又不禁在心里摇头。

    这位镇北将军哪里是那么好发的。

    从军五年,未尝败绩,年仅二十一便坐上了镇北将军的位置。听陛下这回还要亲封他为御前都点检,统帅亲军。手里握着这么大的实权,怕是连那群阉党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权势,女人,金银,他要什么没有?偏生他对那些都不感兴趣——确切地没人知道谢锦衣究竟喜欢什么。

    这恰恰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赵侍郎看向搂着侍女饮酒作乐的康王,似是想到什么,道:“听闻王爷前几日在春风阁花十二斛珠买了一个美人?”

    康王摇晃着手里的杯盏,松开了怀中的侍女:“你倒是消息灵通,也不妨告诉你,本王前几日将那昌平侯府家的二姑娘买下了。”

    上京第一美人确实名不虚传,虽只隔着纱帐瞧了她一眼,可再看别的女人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只可惜是个罪臣之女,那昌平侯得罪的还是大太监祁容,那种没根儿的玩意儿最是睚眦必报,他买下元家二姑娘免不得要冒些风险。

    “昌平侯府二姑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值得起这十二斛珠。”赵侍郎话锋一转,“不过,王爷可知元家二姑娘和谢锦衣也颇有渊源?”

    康王上了年纪,平日又沉溺酒色,一些陈年往事自是记不大清:“哦?他俩也认识?”

    赵常侍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何止,他二人可是有大仇呢。”

    谢锦衣和元家二姑娘之间的过往,虽现在提的人少了,可在当年却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也是自那时起,谢锦衣性情大变,提枪去了战场,这一去就是五年。

    .

    是夜,一顶轿从春风楼侧门抬出,领头的是城东康王府上的李管事。

    元鸢端坐在轿内,食指轻轻摩挲右手的尾指。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受了伤,便未包扎。伤口细长,粗粗看去,像一丝缠绕的红绳。

    自午后她便一句话都没有话,如提线木偶般坐上了王府的轿子。

    他回来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轿子忽地往下倾,断了元鸢的思绪。李管事懒洋洋地喊了一嗓子:“下轿吧。”——语气不上恶劣,却绝不算客气。

    轿子里的人应了一声,银铃响起,在寂静夜色中尤为清晰。帘子撩开,轻轻落下一双挂着银铃的绣鞋,复又被大红裙摆覆盖。

    原本还侧着脸的李管事看直了眼睛,喉头也跟着发痒。

    元鸢抬头望去,是一道侧门。身为昌平侯府嫡女,她生下来就没入过侧门。可这会儿她只是随意地量了一眼,便自觉地垂下头。

    冷风灌进后背,李管事回过神,咳嗽了两声,温声细语地解释:“姑娘莫急,待会儿自有人领你进去。”

    元鸢颔首,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个提着灯笼的嬷嬷。元鸢未抬头,听闻上头传来一声轻慢的“进来吧”,才乖乖地跟上去。宽大袖摆上的鎏金蝴蝶随着她前行的步子摇曳生姿,姣好的面容隐在金色流苏面帘下。

    银铃轻响,像哼着调儿似的,可在这阴森森的府邸里反而透着不出的诡异。

    元鸢一直低着头,安静地跟在嬷嬷身后。那嬷嬷显然没有同她话的兴趣,她自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府里四处掌着灯,照亮回廊外的假山池塘。塘中蛰伏几只虫,间或“咕咕”直叫。

    脚步声顿住,元鸢将头垂得更低。“吱呀”一声,似是嬷嬷推开了房门,冰冷的月色泼在元鸢的裙摆。

    屋里没掌灯,大抵康王还未回来。

    元鸢并未松懈,她很清楚接下来才是最煎熬人的。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兽,抓着墙壁,绝望地等待不知何时来宰杀它的猎人。

    嬷嬷退后半步,将手里的大红灯笼交到元鸢手中。元鸢接过,福了福身后入房。

    房门关上时,烛光照在嬷嬷满是褶皱的脸上,眼底的鄙夷也一览无遗。元鸢只当没看出,浅笑着道了声谢。

    嬷嬷转身走了,元鸢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去。

    因着有灯笼,屋里的摆设显露在她眼前。待看清房间后,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狐疑。

    都康王骄奢淫逸、挥金如土,可这屋里的陈设未免太过简陋,简陋到像是无人居住。只墙壁上挂着一杆银枪,在夜色下泛起瘆人的寒光。

    越国尚武,元鸢不疑有他。可不知是烛火晃眼,还是这银枪的寒光太甚,她竟无端端想起过往的事。

    ——那人也是使的一杆银枪。

    他耍枪的时候最是好看,谁叫他天生一副好皮相,个子也高,那重得她抬不动的银枪落到他手里滑溜得像一尾鱼儿。

    他最喜欢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耍给她瞧,最后枪尖儿一挑,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落她一身。

    像下了场雪。

    她喜欢下雪,可过了冬就没有雪了。但谢锦衣总有他的点子,他梨花开了就给她下梨花雪,柳絮飘了就带她去看柳絮雪。

    一年四季,他都会带她去看。

    “啪嗒”一声,灯花炸开的细微声入耳。

    元鸢惊醒,目光所及是一片黑沉,手里的灯笼也快要燃烬,只摇晃着那可怜的一点微光。她竟然在这儿想了这么久。

    想他作甚?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就算再见又如何?他现在一定恨极了她。

    是啊,这些年他该有多恨她。

    元鸢轻轻呼吸,丝丝寒意从肺里往四肢百骸蔓延,她却沉溺于这样的寒冷,起码可以暂时让她的感官麻木。有些东西早就成了沉疴痼疾,思不得,触不得。

    她微垂眼睫,不再去想。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在王府活下来,阿姐下落不明,爹爹尚在牢狱,她已经没时间想别的了。

    元鸢揭下灯笼上的罩子,依次点燃屋内的烛火,冷清、幽暗的房间显露无遗。

    床榻在珠帘后,她径直入门,莹白如玉的珠子在她身后交相碰撞。灯笼挂在柱子上,勘勘照亮卧榻,元鸢端坐其上,大红袖袍层层叠叠堆在腰侧,像盛开的蔷薇花。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始终未动分毫,除了时不时眨下的眼皮,几乎像是睡着了。

    可她很清醒,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清醒。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她害怕,也觉得恶心,可她没有回头路了。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

    她缓缓阖眼,胸口不住起伏,掌心也攥出薄汗。忽地,男人平稳的脚步声踏入耳中。元鸢惊醒,睁大眼看向前方。

    脚步声越发近,不急不缓,像故意吊着人的胃口。

    元鸢的呼吸抑制不住地加重,她心翼翼地克制着,心脏的跳动却仿佛响在耳畔,春雷一般。

    她仿佛生出了错觉,看见帘子后面站着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狞笑着,他伸过来的手是那样宽,让她毫无反抗的余地。元鸢喉头收紧,快要呼吸不过来。

    可她不能怕。

    浓密蜷曲的睫毛似羽扇开合,须臾,鬓角湿濡的碎发开始透出凉意,发颤的身子得以缓和。元鸢松开攥紧的手,垂眸盯着地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帘,烛火拉长在地上的影子缓缓向里移动。

    元鸢不用抬头也知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凌厉又迫人,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可这样的目光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便移开。

    头顶来一声呵笑,嗓音低沉沙哑,像用尾指勾过人的心口:“康王今晚送本将军一个美人,就是你?”

    轰然一声,似有何物断裂。元鸢睁大眼,耳畔的心跳声停滞,凉意从脚底往上浸透全身。不仅手脚发凉,连心口都冷了下来。

    怎么会是他?

    记忆从多年前开始折叠,慢慢重合到现在。眼前似乎变成茫茫大雪,她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站在雪地里的锦衣少年望向她的眼神,一点一点褪去所有的光彩,最后只剩空洞和恨。

    耳畔嗡嗡作响,梦魇一般回荡着五年前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元鸢,你要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忘了你的。”